哈尔科姆小姐和我保守了我们的秘密。现在除了发现面貌相似这一点以外,好像再没有新的线索可供揭破白衣女人之谜了。后来,一遇到适当的机会,哈尔科姆小姐就很小心地逗着她妹妹谈她们的母亲、安妮·凯瑟里克以及其他有关的往事。但是,费尔利小姐对利默里奇村里的那个小学生的回忆是很模糊的,也是一般性的。她只记得从前人家说她长得很像母亲喜爱的那个小学生,但是她没提到赠送那些白色衣服,也没提到那孩子怎样对礼物表示感谢,怎样很天真地说出那些古怪的话。她记得,安妮·凯瑟里克只在利默里奇村里待了几个月,就离开那里,回到汉普郡自己家里去了,至于此后那母女俩是否又来过,她们是否有信来,她就不知道了。哈尔科姆小姐虽然读完了头里没看完的几封费尔利太太的信,但仍不能说明我们无法解释的疑团。我们所能确定的是,我那天夜里遇到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正是安妮·凯瑟里克,而一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人可能在智力上存有缺陷,从这一点上我们至少可以进一步联系到,她为什么有全身穿白色衣服的怪癖,为什么成年后仍像童年时代里那样感激费尔利太太:当时我们认为,我们所能发现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出,金黄色清秋已兴冲冲地走遍了翠绿色盛夏的树林。宁静的、幸福的、似水的流年呀,现在我在你身旁悄悄地讲这篇故事,这样地快,宛如当初你在我身旁悄悄逝去一样啊。你那样慷慨地赐予我的最可贵的赏心乐事,其中有多少是我值得在这里记述的呢?什么也没有,除了我可以写出的最可悲的自白,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作出的自白啊。
这篇自白中所吐露的秘密是不难说明的,因为它早就从我口中间接地说出了。那些拙劣的语句,虽然没能惟妙惟肖地把费尔利小姐描绘出来,但是已泄露了她在我心底激起的柔情。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们的语言,给我们带来伤害时好似一些巨人,但为我们效劳时却好像一些侏儒。
我爱上她了。
啊!我多么能够体会这几个字里所包含的悲哀与嘲讽啊。我可以与那些读了这篇自白向我表示怜惜的最仁厚的妇女同声叹息。我也可以像那些轻蔑地扔掉了这篇自白的最严酷的男人那样对它发出冷笑。我爱上她了!同情我也罢,鄙视我也罢,我同样坚定不移,要像承认事实那样写出我的自白。
难道我就没有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了吗?考虑到我在利默里奇庄园教画的那种情况,我当然可以为自己找到辩解的理由。
上午的时间,我都很安闲地在自己屋子里那种幽静的气氛中度过。我装配东家的图画,那点儿工作正足够使我的手和眼睛愉快地不停地活动,但同时又可以让我毫无拘束地想入非非,随心所欲地沉浸在一些危险的念头中。
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时间之长,虽足以使你的意志变得薄弱,但不足以使它恢复坚强。那种幽静是具有危险性的,因为随之而来的是午后和晚上的时间,在那些时间里,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我总是单独和两位小姐在一起,其中一位端庄大方,富有机智,受过高尚的教育,另一位处处都显得那么美丽动人,温柔和蔼,诚恳朴实,会使一个男人见之忘俗,为之倾心。在师生相聚的那种危险的亲密关系中,没有一天我的手不靠近费尔利小姐的手,而当我们一起俯身凑近写生簿时,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了她的脸。她越是注意我的画笔的每一个动作,我越是贴近了她,嗅到她头发的香泽和她吐气的温馨。有一部分工作,我做时需要让她注视着我——有时候,我要向她俯下身去,那样接近她的胸部,一想到要触到它我就会颤抖起来;有时候,我觉得她正向我俯下身,很低地俯下身来看我怎样作画,她对我说话时把声音降低,她的帽带还没等她来得及抓住就随风拂到了我脸上。
下午驾车出去写生后,到了傍晚,这种彼此天真无邪的、无法避免的亲近的机会,并未受到拘束,反而变得多样化了。我生性喜爱音乐,她的演奏表达了那种柔和的感情和细腻的女性风趣,而她运用这一技巧来酬答我用我的技巧为她带来的乐趣时,就自然而然地感到快乐,这样形成的另一种联系将我们俩结合得越来越紧密了。我们在谈话中偶然提到了某些事情;甚至我们进餐就座这种小事也要遵守一些简单的习惯;哈尔科姆小姐一有机会就要开玩笑,总是打趣我这位老师如何认真,形容她这个学生如何好学;可怜的魏茜太太总是显得那么和蔼,在睡意朦胧中称赞我和费尔利小姐是两个模范青年,因为我们从来不去打扰她:所有这一切琐事,以及许多其他的事,合在一起,就把我们俩笼罩在同一融洽的家庭气氛中,把我们俩不知不觉地引到了同一绝望的境地里。
我应当记住自己的身份,暗地里自己提防着。我是这样做了,然而,已经为时过晚。警惕,经验,我也曾用来对待其他的妇女,抵御了其他的引诱,可是,一到了她的面前,这些全都失效了。过去许多年来,既然从事我这个行业,我就需要和姑娘们,和年龄不同、姿色不一的年轻姑娘们接近。我已经认识到从事我这一行的人应当保持什么身份,我已经训练有素,能冷漠地将我这种年龄的人常有的一切感情留在我东家的大厅里,就好像留下了我那把雨伞一样,然后再走上楼去。我早已变得平心静气,并且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知道从事我这个行业无异于提供一项保证,保证任何女学生不会对我发生超出最普通一般的兴趣,而我能置身于美丽娇媚的妇女之间,正像一个与人无害的家畜能接近她们一样。我早已积累了监护人的经验,这种监护人的经验曾经无情地、严格地引导我沿着我那条可怜的狭窄道路笔直前进,我从来不曾偏左或偏右,迷失了方向。然而,现在我和我那可靠的护身符首次分离了。可不是,我完全丧失了好不容易才练就的那种自制力,就像我始终不曾有过那种力量一样;我丧失了它,就像其他的人每天在其他关键时刻,在与妇女有关的情况下丧失了它一样。现在我才知道,我应当一开始就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我应当问一问:为什么她一走进来,我就会觉得这家的每一个房间都比我家里更加可爱, 她一离开了, 那里又会变得像沙漠里一样荒凉?
为什么我永远注意到,并且记住了她服装上的微小变化,而以前,在其他妇女身上,我就不曾注意和记住呢?为什么我看见她的形象,听到她的声音,触到她的身体(我早晚和她握手的时候),那种感受是我生平从来不曾从其他妇女那里有过的呢?我应当扪心自问,一发现心底里新生的幼苗,就趁它柔嫩时把它拔掉。为什么对这一自我修养的最简易的工作,我总是不忍着手呢?我已经用三个字作了说明,这三个字对于我的自白来说已经相当充分,相当清楚。我爱上了她。
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我来到坎伯兰即将三个月。在我们的宁静清幽的环境中,我正随着那种甜美而单调的生活虚度时光,好像一个游泳者在平静的溪水中顺流而下。对过去的一切回忆,对未来的一切展望,对自己的处境的一切不合实际、不抱希望的想法,都隐藏在心底,形成一种虚伪的宁静。我自己的心灵唱出的海妖歌曲① ,把我哄得入睡,我的眼睛闭上了,看不见四周的景象,我的耳朵堵塞了,听不见任何警报,我越来越近地漂向那致命的礁石。最后警报惊醒了我,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弱点,开始责怪自己的错误,那是最明白、最可靠、最善意的警报,因为那是由她悄悄地发出的。
一天晚上,我们仍像平常一样分了手。当时,或以前任何时候,我并不曾说一句话,它可能透露了我的衷情,或者使她突然警觉,觉察到我的心事。
然而,第二天我们再见时,她已经有了一种变化——那变化向我说明了一切。
我当时不愿意,现在仍不愿意侵犯她心中那块最神圣的地方,像表白我自己的心情这样把它公之于众。现在需要说的是:我确实相信,就在她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了我的秘密时,她也惊奇地发现了她自己的秘密,于是,就在那一夜之间,改变了她对我的态度。她是天性真实得不能欺人的,也是高贵得不屑自欺的。当我曾经掩藏着的那种困惑一旦沉重地压在她心上时,她就用一种恳挚的表情承认了这一切,无异于以坦率简单的语言说出:“我为他感到难受;我为自己感到难受。”
她的表情不但说出了以上这些话,而且说出了更多我当时无法解释的话。我非常明白她的态度有了改变:当着大伙的时候,她总是更体贴、更敏捷地代为说明我想要做的事;当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显得拘束和愁郁,并且一有机会就紧张和急切地找一些事情去做。我明白,为什么甜美灵敏的嘴唇边的笑现在变得稀少了,显得不灵活了,为什么晶莹的蓝眼睛朝我看时,一会儿像天使表示怜悯,一会儿又像小孩显得天真困惑。但是,她的变化还不止于此。她的手也像变得冷了,她的表情显得呆板不自然了,从她的一举一动中都隐约可以看出她经常提心吊胆,一直在谴责自己。然而,其所以会出现这些变化,并不是由于我在我和她身上发现的那种感情,并不是由于我们俩都体会到但又不肯承认的那种感情。她这样改变后,仍有一些力量继续莫名其妙地把我们吸引到一起,但另一些力量则开始莫名其妙地把我们分隔开了。
我感到怀疑和困惑,我还模模糊糊地觉得可能有什么需要我亲自查明的隐私,于是就仔细观察哈尔科姆小姐的神态。像我们这样亲密相处的人,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就不可能不在情绪上影响其他的人。费尔利小姐的变化在她姐姐身上反映出来了。哈尔科姆小姐虽然没吐露一句话,暗示她在感情上对我有了不同的看法,但她那双犀利的眼睛已开始经常异样地注视着我。她那副神情有时候像强忍着忿怒,有时候像抑制着恐惧,有时候又二者都不大像;总之,那神情是我不能理解的。一星期过去,我们三个人仍旧那样彼此暗暗地感到拘束。我的情形更糟,因为意识到自己软弱可怜,曾经忘乎所以,现在觉醒已为时太晚,所以越来越感到难堪。我意识到,必须立即彻底摆脱我当时的痛苦,然而,最好是采取什么办法呢?首先应当说些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了。
是哈尔科姆小姐把我从这种绝望与可耻的窘境中解救出来。她亲口告诉了我那无法料到但又必须知道的痛苦的事实;她的忠厚和热诚,使我得以在乍听之下承受住了那次打击;她的见识和胆量,无形中消弭了我和别人在利① 希腊神话中三个半人半鸟的海妖,她们唱迷人的歌曲,引诱航海者驶近小岛,触礁淹死。——译者注默里奇庄园里可能遭到的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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