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在我们到波尔斯迪安别墅去的第二天,珀西瓦尔爵士去信给费尔利先生,说他汉普郡房子的装修工程需比原先设想的多花很多时间。全部施工预算会尽早交给他;如果能够知道举行婚礼的确切日期,他和工人作具体安排时就可以更加方便。那样他也可以考虑一切与时间有关的问题,并且可以写信给一些朋友表示必要的歉意,因为他们曾经约好要在那个冬天去他家作客,而装修房屋期间当然无法接待客人。
费尔利先生在回信中请珀西瓦尔爵士自己选一个日子,他作为监护人愿意代为效劳,去征得费尔利小姐的同意。下一班的邮件带来了珀西瓦尔爵士的复信,他建议(仍旧是按照他最初的意思)将婚期安排在十二月的下半月里——是否可以选二十二日,或者二十四日,或者小姐和她的监护人认为更合适的某一天。既然当时小姐不在家,无法由她本人发表意见,她的监护人就代她作出了决定,在提出的日期中选了最早的那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然后写信叫我们回利默里奇。
昨天费尔利先生单独和我谈话时说明了以上各点,而且十分精神地(对他说来是如此)要我今天就把这些事情谈妥。想到劳娜不曾授权给我,我无法拒绝这件事,只好答应去跟她说,但同时声明,我绝不能勉强她同意珀西瓦尔的主张。费尔利先生夸奖我“认真的态度非常好”,有如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夸奖我“身体非常好”一样,到现在为止,他好像十分满意,因为他又一次把家长的责任从自己的肩上推到了我的肩上。
由于已经答应了他,今天早晨我就去把这些话转告了劳娜。自从珀西瓦尔爵士走后,她一直是那样奇怪地强作镇静,几乎可以说对一切无动于衷,但这时听到了我的话,也不禁为之震动。她脸色煞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能这么早呀!”她央告。“哦,玛丽安,不能这么早呀!”
哪怕她只作出些微的暗示,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我站起来要走,准备立即为她的事去跟费尔利先生力争。
我刚拉着门把手,她就紧揪住我的衣服,拉住了我。
“让我去!”我说,“我一定要去跟你叔叔说,不能全都按照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主意办。”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仍旧揪着我的衣服。
“不!”她声音微弱地说,“这太晚了,玛丽安,这已经太晚了!”
“一点儿也不晚,”我回答说,“时间问题是由咱们决定的问题——相信我,劳娜,咱们完全可以利用妇女的地位。”
说到这里,我掰开了她揪着我衣服的手,但这时她抽回双臂,搂住了我的腰,更紧地抱住我。
“这样只会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带来更多纠纷,”她说。“这样会使你和我叔叔更加不和,会让珀西瓦尔爵士再来埋怨——”
“这样只有更好!”我愤慨地大喊,“谁去理睬他的埋怨?难道你情愿自己伤心,让他高兴不成。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值得我们妇女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男人!他们破坏了我们的纯洁,害得我们不能安宁——他们强迫我们离开了自己慈祥的父母和友爱的姊妹——他们占有了我们的整个身体和灵魂,使我们的生活完全受他们的支配,好像把一只狗拴在它的窝里。他们最多又能给我们什么报酬呢?让我去,劳娜——想到这里,我要疯了!”
泪水——妇女在烦恼愤怒中表示软弱可怜的泪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她露出苦笑,把她的手捂在我的脸上,为我遮住了我无意中流露的软弱,因为她知道,软弱虽然是其他妇女常有的,但却是我最鄙视的。
“哦,玛丽安!”她说,“怎么你也哭了!如果我换了你的地位,如果我流下这些眼泪,你会对我说什么呀?任凭你多么友爱、勇敢、热心,你也改变不了迟早必然要发生的事啊。就让我叔叔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吧。我情愿作出任何牺牲,只求别给咱们招来更多麻烦和气恼。答应我,玛丽安:我结婚后,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必谈了。”
但是我仍旧要谈。我忍住羞人的眼泪,眼泪不能使我感到舒畅,只会加深她的痛苦;我竭力冷静地向她说理解释。然而,没有用。她两次叫我重复我应允的话:她结婚后,我要和她住在一起。接着,她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使我一时忘了悲哀,忘了对她的同情。
“咱们在波尔斯迪安的时候,”她说,“你收到过一封信,玛丽安——”
她改变了口气,突然把眼光避开,把脸伏在我肩上,没把话问完,就吞吞吐吐地不再往下说:这一切很清楚地向我表明,她没问完的那句话指的是谁。
“我原来以为,劳娜,你和我永远不会再提到他了,”我温和地说。
“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只顾问下去。
“收到了,”我回答,“既然你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你打算再给他写信吗?”
我开始犹豫,我原来不敢告诉她:他已经离开英国,他这次走又是怎样由我设法促成的。但是,叫我如何回答呢?他去的那个地方,岂但几个月内,也许几年内也无法把信寄到。
“就算我准备再给他写信,”我终于挣出这么一句。“那又怎样呢,劳娜?”
她紧挨着我脖子的那张脸变得火热,她战抖着的手臂把我搂得更紧了。
“别向他提到二十二日那个日期,”她悄声说。“答应我,玛丽安——请答应我,你下次写信给他,连我的名字都别提起。”
我答应了。没法用言语形容我答应时有多么悲哀。她立刻从我腰里松开手臂,走到窗口,背对着我朝外面看。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话了,但并不转过身,完全不让我看见她的脸。
“这会儿你到我叔叔屋子里去吗?”她问。“你就说,不论他认为怎样安排最合适我都同意。 你尽管离开我吧, 玛丽安。 最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
我出去了。刚走到过道里我就想:如果举起一个手指就能把费尔利先生和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远远打发到海角天边,那我会毫不犹豫地举起那个手指。
① 这一次倒多亏了我那倒霉的火性子帮忙。要不是因为怒火烧干了我的泪水,这时候我会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忍不住痛哭一场。一阵怒火中烧,我冲进了费尔利先生的屋子,声音尽量粗暴地向他大喊:“劳娜同意二十二日”,然后,也不等他回答,又冲了出来。我随手砰地碰上了那扇门,我要让费尔利先生的神经系统受伤,要让它当天一直无法恢复。
二十八日——从昨天起我就开始怀疑,把可怜的哈特赖特出国的事瞒过劳娜这一做法是不是适当,于是今天早晨我又读了他那封告别的信。
经过考虑,我仍旧认为这一做法是适当的。他信中提到去中美洲的考察队如何进行准备,这说明领队人知道这是一次冒险的长征。连我考虑到这一① “神的手指”象征他的威力,据说它举起时可以创造奇迹,驱除鬼魔,见《旧约·出埃及记》第八章,又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译者注层都感到不安,换了她又会怎样呢?令人惋惜的是,想到他走了以后,万一有一天我们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需要帮助,就少了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更令人惋惜的是,知道他离开了我们会遇到种种危险:如恶劣的气候,蛮荒的异乡,凶悍的土著等。如果没有迫切和绝对的需要,就把这些事告诉劳娜,那未免直率得不近人情了吧?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应该立刻把那封信也给烧了,因为担心它有一天会落在坏人手里。信中不但提到了劳娜,说了那些只有写信人和我可以知道的话,而且一再重申他的疑虑(讲得那么确凿,那么离奇,又是那么惊人),说什么,自从离开利默里奇,他就被人暗中监视。他说曾看见两个面生的人在伦敦街头跟踪他,在利物浦围观考察队上船的人群当中注视他;他还言之凿凿地说,上船时他听见后面有人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名字。
这里我引几句他说的话:“这些事是有背景的,这些事肯定会导致什么后果。
安妮·凯瑟里克的秘密还不曾查明。也许她永远不会再遇到我,但是,万一将来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我说这些话,因为我深深地这样相信——我恳求您记住我所说的话。”以上是他亲笔写的。
要我忘了这些话是不可能的——凡是哈特赖特谈到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我听了就会牢牢记住。然而,让我保留着这封信却很危险。只要碰到一件意外的事,它就会落到外人手中。可能我生病;可能我死了。还是立刻烧了它吧,这样可以少去为一件事担心。
信被烧了!他告别的信,可能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只在炉边上留下了一点黑色灰烬。这就是那个悲哀故事的结束吗?哦,不是结束——肯定,肯定它不会就这样结束了!
二十九日——婚礼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裁缝已来听候她的吩咐。对所有与妇女终身大事有关的这些问题,劳娜都显得绝对地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她把一切都交给了我和裁缝去办。如果是可怜的哈特赖特当上了从男爵,做了她父亲给她选定的未婚夫,那她的情景就会和现在完全两样啦!她就会变得遇事挑剔,而且是主意不定,即使手艺最巧的裁缝也很难使她满意啊!
三十日——我们每天都收到珀西瓦尔爵士的来信。最后的一条消息是,他府邸里的装修工程需要四个月到半年的时候才能大致结束。如果油漆匠、裱糊匠和家具商不但能把屋子装饰得华丽,而且能使生活过得幸福,那我一定会关心他们在劳娜未来住宅中的工作进展情形。但既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在珀西瓦尔爵士最后一封信中,只有新婚旅行一事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一切筹划漠不关心。他说,因为劳娜身体娇弱,今年冬天又可能非常寒冷,所以要陪她一同去罗马,准备在意大利待到明年初夏。如果我们不同意这个办法,他就准备到伦敦去过冬,虽然那里没有自己的公馆,但他将尽力想办法找到设备最合适的寓所。
既然不考虑到我本人的感情(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而且,我已尽了这项责任),我当然认为在这两个提议中应该采取第一个。但无论用哪一个办法,我跟劳娜势必分离。如果他们是出国,而不是留在伦敦,那分离的时间就要更久一些——这样虽然对我们不便,但对劳娜却很有益,因为她可以在气候温暖的地方过冬,而且,她生平第一次去世界上最有趣的国家旅行,单是新奇的见闻和兴奋的情绪,就可以大大地帮助她振作起精神,适应她的新生活。
她是生性不喜欢在伦敦寻找那些世俗的误乐和刺激的,那些活动只能加重这次不幸的婚事已经带给他的痛苦。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如何为她的新生活的开始忧心忡忡;但是,如果她不是留在家里,而是出外旅行,那我多少还可以为她抱一些希望。
多么奇怪啊,现在再回过去看我最后记的这些日记,只觉得那样叙述劳娜的婚事,以及她和我分别时的情景,就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
每逢展望未来,我都显得冷漠麻木,口气已经是那么无情地冷静。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日期已经离得这么近了。再过一个月,她就是他的劳娜,再不是我的劳娜了!是他的劳娜!我简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涵义,我的头脑几乎变得迟钝糊涂了,我这样记述她的结婚,就好像是在记述她的丧事一样啊。
十二月一日——一个悲伤的,非常悲伤的日子;这一天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多写日记了。今天早晨我必须告诉她珀西瓦尔爵士有关新婚旅行的建议,由于没有勇气,我暂时搁下了这件事情。
可怜的孩子(她在许多方面仍旧是一个孩子),她满以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我在一起,想到要去看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奇景,几乎是兴高采烈。所以现在必须使她打破幻想,面对无情的现实时,我的一颗心差点儿碎了。我不得不对她说明,一个做丈夫的,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在刚结婚时是不能容忍另一个人(哪怕那是一个女人)争夺他妻子的爱情的。我不得不警告她:我以后能否永远住在她家,那完全要看我以一个严守他妻子的秘密的人的身份,在他们新婚时置身于他们之间,能否不引起珀西瓦尔爵士的妒忌和猜疑。我把那些世俗经验中的痛苦点点滴滴灌输到那天真纯洁的心灵中,同时我思想中那些美好的成分正在这件痛苦的任务前减退。现在一切都完了。她吸取了痛苦的、必然要受到的教训。她童年中的天真幻想已经消失,那是我亲手将它们打破的。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我只能这样自宽自解——由我来打破,这总要比让他打破更好啊。
于是我们采纳了第一个建议。新婚夫妇将去意大利;我将在珀西瓦尔爵士的允许下,等他们回到英国,安排如何和他们住在一起。换一句话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必须请求一个人照顾,而这人又是我最不愿意领他情的人。
管它呢!为了劳娜,即使比这更难堪的事我也要做。
二日——重新翻看前面的日记,我发现,以前每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我总要用一些轻蔑的词语。现在既然形势已经改观,我必须,而且也愿意消除我对他怀抱的偏见。我想不起,我最初怎么会有这种偏见。早先它肯定是没有的。
是不是因为劳娜不愿嫁他,所以才引起了我对他的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哈特赖特那些全凭想象构成的偏见感染了我,我不知不觉地受了它们的影响呢?是不是因为安妮·凯瑟里克的信在我脑海中留下了疑窦,虽然珀西瓦尔作了解释,而且我已掌握事实的证明,但那些疑窦仍旧不能消失呢?我无法说明我的心情: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有责任,现在倍加有责任不去胡乱怀疑和冤屈珀西瓦尔爵士。如果以前一向用贬抑的口气描写他,已经成为我的习惯,那么,现在我必须,也愿意终止这种不良的倾向,哪怕这样做时需要我在举行婚礼前停止记日记!我对自己感到非常不满——我今天不再写日记了。
······十二月十六日——整整两星期过去了;我一次也没打开这本日记簿。我已经很久不记日记,希望现在再记时,至少是提到珀西瓦尔爵士时,我在情绪上会比较健康愉快。
过去两星期中,没有什么值得记的事。衣服差不多都已制好;新买的旅行箱已从伦敦运到。可怜的劳娜几乎整天不离开我;昨晚,我们俩都睡不着,她就走进房来,悄悄地钻到我被窝里和我谈心。“我就要和你分离了,玛丽安,”她说,“所以我要尽可能多和你待在一块儿。”
他们将在利默里奇村教堂举行婚礼;谢天谢地,邻近的人一个也不准备邀请来参加典礼。我们家老朋友阿诺德先生是唯一的客人,他将从波尔斯迪安赶来,代女方做劳娜的主婚人;劳娜的叔父身体太弱,现在这样严寒天气不敢出门。如果我不曾下定决心,要从今天起只看到我们前途的光明面,那么,逢到劳娜一生中这个最重要的时刻,看到没有一个男性亲属参加婚礼这种凄凉情景,我是会对她的未来感到非常忧郁和非常担心的。然而,我已排除一切忧郁与疑虑,也就是说,我不再把这一切写在我日记里了。
珀西瓦尔爵士明天到。他曾经表示,如果我们要按严格的礼法接待他,他就准备写信给我们村里的牧师,请让他婚前在利默里奇村短暂的时期内借住区教长的房子。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费尔利先生和我都认为,我们根本无需拘守那些繁文缛节。在我们这一带荒野地方,在我们这所屋广人稀的住宅里,我们尽可不必计较其他地方人墨守的那些无聊的俗套。于是我去信给珀西瓦尔爵士,感谢他礼貌周到的建议,请他仍像往常那样下榻于利默里奇庄园他从前住的屋子里。
十七日——他今天到了,看来显得有点儿疲倦和焦急,但谈笑时仍像情绪极好。他带来了一份珍贵的礼物——一些珠宝,劳娜接受时态度落落大方,而且,至少在外表上显得十分镇定。我只从一个地方看出她在这考验的时刻为保持面子而花了极大的气力,那就是她突然表示不愿意身边没有别人。她不肯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屋子里,仿佛害怕到那里去。今天午饭后,我上楼戴好围巾帽准备出去散步,她就自动地要跟我一起去;晚饭前,她又敞开了我们两间屋子当中那扇门,让我们可以在换衣服的时候谈话。“总得让我有一些事情做,”她说,“总得让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别让我转念头,我现在就要做到这一点,玛丽安,别让我转念头。”
她这一可悲的改变,反而增强了她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吸引力。 我看得出,他把这一切都往好里想。她脸上泛开了病态的红晕,眼中闪出了病态的光芒,而他却高兴地认为她又变得像从前一样美丽和精神了。今天晚餐时,她谈起话来又高兴又随便,但却显得那么虚伪,那么惊人地一反常态,我见了只想阻止她别往下说,只想带着她走开。珀西瓦尔爵士那份快乐和惊讶是无法形容的。我注意到,他刚来时那副焦虑的神情完全消失了;我甚至觉得他比他实际年龄整整年轻了十岁。
毫无疑问(然而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偏见,我以前竟然没注意到),毫无疑问,劳娜的未婚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男人。首先,端正的五官是仪容的优点,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五官。无论男女,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都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他有的就是这样的眼睛。甚至他那秃顶,由于只秃了近前额的一部分,这反比没秃的更好,因为它使脑门子向上展阔,给面部平添了一种聪明的神气。举止从容大方,处处精神饱满,而且机敏,随和,健谈:这一切无疑都是优点,而这些优点他肯定都是具备的。吉尔摩先生不知道劳娜的隐情,又怎能对她的悔婚不感到惊讶呢?不论换了什么人,他也会和我们这位忠实的老友抱有同感啊。如果这时有人要我明确地指出珀西瓦尔爵士的缺点,那我只能举出两个。一是他永远坐立不定和容易激动,这当然是由于精力异常旺盛的原故。二是他对仆人说话时非常急促暴躁,这大概也只是一种不好的习惯而已。不,我不能否认,也不愿否认珀西瓦尔爵士是非常漂亮、非常知趣的。瞧我终于写下了这一句!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对他存的那点芥蒂已经消释了。
十八日——今天早晨感到消沉郁闷,于是由魏茜太太陪着劳娜,中午我独自出去很快地散散步,我近来很久没有这样散步了。我走的是荒原上通托德家角的那条干燥空阔的路。刚走了半小时,我非常惊讶,看见珀西瓦尔爵士正从农庄那面向我走来。他挥动着手杖走得很快,仍像往常那样扬起了头,猎衣迎风敞开着。我们刚彼此走近跟前,他没等我提问就抢着告诉我,说他曾去农庄上打听,托德先生和夫人在他上次来利默里奇后可曾获得安妮·凯瑟里克的消息。
“您肯定是听说他们没得到什么消息吧?”我问。
“毫无消息,”他回答。“我非常担心咱们此后再也打听不出她的下落了。您可知道,”他接下去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那位画家,那位哈特赖特先生,还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报吗?”
“他自从离开坎伯兰,就再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回答。
“多么遗憾”,珀西瓦尔爵士说这话时像是表示失望,但是,说也奇怪,同时又好像露出宽慰的神情。“很难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没遭到不幸的事。我已经竭尽全力,想让她重新受到她迫切需要的照顾,可是,没用嘛,这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烦恼。”
这时他真的显得很烦恼。我宽慰了他几句,然后,在归途中,我们谈到其他的事。我这次在荒原里和他偶然相遇,不是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良品质吗?在结婚前夕, 本来可以陪着劳娜, 那该是有趣得多, 他却这样关心安妮· 凯瑟里克,一路赶到托德家角去打听她的下落,这不正说明他多么不顾及自己只体贴别人吗?想到他做这些事只可能是出于慈善的动机,这就说明他心地特别忠厚,值得我们高度赞扬。可不是,我除了高度赞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九日——珀西瓦尔爵士的优良品质真是多得叫你发掘不尽。
今天我试探着和他商量,说等他们回到英国后,我想和劳娜住在一起。
我刚在这方面露出了一点意思,他就亲切地拉住我的手,说我这一建议正是他本人急于要向我提出的。他十分恳切地希望最好能有我去陪伴他的妻子;他请我相信,如果我肯像劳娜婚前那样跟她住在一起,那对他将是莫大的恩惠。
见他这样热情照顾我和劳娜,我就代表我们俩向他致谢,然后,我和他谈到新婚旅行的事,谈到将在罗马给劳娜介绍的英国朋友。他列举了今年冬天可能在国外遇到的一些友好。据我记得,他们都是英国人,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福斯科伯爵。
听到了伯爵的名字,并且知道伯爵夫妇可能在大陆上会见新娘新郎,我首次想到劳娜的婚事会带来显然是很好的影响。它可能愈合一家人一度不和留下的创伤。直到现在,由于极端恼恨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处理遗产不当,福斯科夫人仍旧不肯承认自己是劳娜的姑母。但是这一来她不能再赌气了。既然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是多年的知交,他们的妻子就必须以礼相见。
福斯科夫人没出阁前是我见到的一个最不讲理的妇女,她喜怒无常,遇事挑剔,虚荣到了荒谬可笑的程度。如果她丈夫能把她管教好了,那么我们全家人都要感谢他,我首先要感谢他。
我非常想认识这位伯爵。由于他是劳娜的丈夫最要好的朋友,我就对他十分感兴趣。劳娜和我以前都没见过他。有关他的事我只知道以下两点:许多年前,在罗马三圣山教堂的台阶上,有人企图抢劫和刺杀珀西瓦尔爵士,当时已经砍伤他的手,正要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就在那危险关头,多亏伯爵偶然来到,救他脱了险。我还记得,已故的费尔利先生无理反对他妹妹的婚事,伯爵曾就此事写给他一封措词极为委婉得体的信,但是,说来也惭愧,后来费尔利先生竟没给他答复。以上是我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这位朋友所了解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会来英国吗?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他这个人吗?
我这里写着写着就陷入空想。让我回到清醒的现实中吧。可以肯定地说一句,珀西瓦尔爵士答应我这种非分的要求,允许我和他妻子住在一起,这不仅是出于一片好心,而且几乎是充满深情。我相信,只要我能够维持开始时的关系,以后劳娜的丈夫是不会对我不满的。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仪容俊美,讨人喜欢,对身世不幸的人满怀同情,对我表示好感。说真的,我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态度,已经成了珀西瓦尔爵士最要好的朋友。
二十日——我恨珀西瓦尔爵士!我全部否定了他好看的外表。我认为他明明是一个脾气暴躁、惹人厌恶、完全缺乏善意与同情的人。昨晚新夫妇的名片送到了。劳娜打开包裹,首次看见卡片上印的她将来的姓名。珀西瓦尔爵士狎昵地够过了她的肩头去瞧那名片,看到它上面已经把“费尔利小姐”
改为“格莱德夫人”,就露出十分讨厌的得意微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劳娜后来不肯对我讲),但是,当时我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我以为她就要晕倒了。他不去理会她的脸变了色:他显得那么冷酷无情,根本没注意到他说的话给她带来了痛苦。一刹那间,我以前对他的一切反感又涌上心头,此后久久不能消散。这一来我对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武断,偏见也更加深了。我的态度可以归结为三个字(这几个字我写时一挥而就!),这三个字是:我恨他!
二十一日——是不是在这些令人担心的日子里,种种焦心的事终于使我感到有点心绪不宁呢?前些日子,我还那样口气轻松地记着日记,天知道,写出了那些并非出自衷肠的话,现在再回过去看日记里写的,我真感到惊奇。
也许,最近一星期来,劳娜那种强烈的激动感染了我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狂热消逝后,我自然会有一种极其奇特的心情。从昨晚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到一个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桩意外事故,最后阻止这件婚事。
瞧我怎么会这样想入非非?这是间接由于我为劳娜的将来担心吗?或者,是由于婚期一天天临近,珀西瓦尔爵士越来越坐立不安,更加容易动怒,而我肯定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存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无法解释。
我只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肯定是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最荒诞的想法吧?),然而,无论如何分析,我怎么也不能找出它的原因。
最后的这一天只使人感到混乱和苦恼。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记日记呢?然而,我必须记日记。无论做什么事,总比被忧郁的思想纠缠着更好。
慈祥的魏茜太太,近来太不被人注意,已被我们忘怀,她自己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扰乱了大家的情绪。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偷着给她心爱的学生结一条防寒的设得兰围巾① ——真想不到,像她这样年龄和习惯的妇女,竟能做出这样美丽的活计。礼物今天早晨拿出来了;这位自从劳娜幼年丧母后就一直怜爱她的老友和监护人,得意地把围巾披在她肩上,可怜的多情的劳娜,完全被感动得无法自持了。我还没来得及把她们俩安慰好,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自己的眼泪,费尔利先生已经派人来唤我;为了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能让他保持安静,他向我唠唠叨叨地数说了一大串他作出的安排。
“亲爱的劳娜”将接受他的贺礼——那是一只怪难看的戒指,上面嵌的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她亲爱的叔父的头发,里边用法文镌有一句干巴巴的格言,赞美融洽的感情与永恒的友谊;“亲爱的劳娜”必须立刻从我手中接受这件情意深厚的礼物,这样,在她去见费尔利先生之前,可以有充份的时间恢复镇静。“亲爱的劳娜”将在那天傍晚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是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第二天早晨将穿好她的结婚礼服再度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也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将在临行前第三次见他一面,但是不必说出她是什么时候走,也不要流泪,以免惹他伤心——“亲爱的玛丽安,为了怜惜他,为了表示最亲切,最能体贴自家人,最能娴静可爱地克制自己,千万不要流泪!”看到费尔利先生这种卑鄙可耻的自私表现,我大为愤怒,要不是因为阿诺德先生从波尔斯迪安来到,需要我下楼去张罗一些事,我准会用他生平从未听过的最严酷粗野的话刺激他一下。
以后那一整天是无法形容的。我相信,一家人谁也不真正知道那一天是怎样度过的。琐碎的事纷至沓来,全都汇聚到一起,把大家都给闹昏了。一些衣服被忘记了,这时候又送来了;一些箱子,有的要捆扎,有的要打开,有的要重新捆扎;礼物有的是从远地寄到的,有的是从附近送来的;送礼的朋友有的是地位高贵的,有的是身份卑微的。我们都不必要地忙乱着;都紧张地期待着明天。珀西瓦尔爵士现在尤其是坐立不安,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总不超过五分钟。他那急促的咳嗽更加困扰着他。他整天里跑出跑进,而且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好奇,对那些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庄园里的陌生人也要盘问几句。除了上述的纷扰,劳娜和我还时刻想到我们明天就要分离;再有那种扰人的恐惧,我们虽然谁都不肯表示出来,但随时都被它纠缠着,老是想到这件可恨的婚事可能已为她的一生铸成不可补救的大错,给我带来无法宽解的悲哀。我们多年来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现在第一次几乎是故意避而不看对方的脸;我们一致同意,整个傍晚不单独谈话。我不能再往下写了,不管将来还会有什么悲哀的遭遇,我总要把这个十二月二十一日看作是一生中最不愉快、最为愁苦的一天。
时间早已过午夜,我独个儿在自己屋子里记日记;我刚回来,方才我偷偷地去看了一次劳娜,她睡在从小就一直睡的那张精致的白漆小床上。
她躺在那里,没察觉我在看她——她是那样安详,比我所能期望的更为安详,但是并未睡着。借着通宵点燃的蜡烛的微光,我看见她眼睛半闭着:
睫毛间留有闪亮的泪痕。我的小纪念物(只有那么一枚胸针)放在她床前的桌上,旁边摆的是她的祈祷书和她去任何地方都随身携带的父亲的小像。我等了一会儿,从她床头的枕后俯看下去,她睡在下面,一只手臂放在雪白的被单上,那么安稳,那么舒坦地呼吸着,连睡衣的褶边都一动不动——我等在那里望着她,记得以前曾无数次看见她这样睡着,想到以后再看不到她这① 用苏格兰北面设得兰群岛出产的羊毛线编结的围巾。——译者注样了,然后悄悄地回到我屋子里。我心爱的呀!虽然你是这么富有,这么美丽,然而,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啊!唯一情愿为你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那个人如今不在了;这样一个风涛险恶的夜里,他正在可怕的大海上被巨浪颠簸着。你现在身边还有谁呢?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其他人,只有这样一个无能为力、毫无用途的妇女在写这些悲伤的日记,在你近旁等候着天明,怀着无法减轻的悲哀、无法消释的疑虑。哦,她明天将把多么大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啊!万一他辜负了她的希望呢;万一他欺侮她呢!——十二月二十二日七点钟——这是一个嘈杂混乱的早晨。她刚起身,显得比昨天更安详和镇静,时间已经到了。
十点钟——她装扮好了。我们彼此吻别,互相保证不要气馁。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一会儿。一阵思想混乱,我只觉得脑海里仍旧萦绕着那个离奇的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件意外事故,阻止这件婚事。是不是他的脑海里也萦绕着这个念头呢?我从窗里看见,他在门口几辆马车当中心神不安地走来走去。——瞧我怎么会写出这样愚蠢的话!婚事已成定局。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要去教堂了。
十一点钟——一切都完了。他们结婚了。
下午三点钟——他们走了!我哭得被泪水迷住了眼睛——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故事的第一个时期到此结束〕part 4第二个时期玛丽安·哈尔科姆继续叙述事情经过chapter 1······汉普郡,黑水园府邸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个月过去了——自从劳娜和我上次见面以来,已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六个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只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游的人就要回到英国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我简直不能相信,再过二十四小时,劳娜和我分离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过整个冬天,已转赴蒂罗尔。他们这次回来,同行的还有福斯科伯爵夫妇,这两位旅伴打算住在伦敦附近,并准备在尚未选定自己的公馆之前,先在黑水园府邸度夏。只要劳娜能回来,我并不计较谁和她一起来这儿。只要珀西瓦尔爵士允许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让其他客人住满了这幢房子也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安歇在黑水园府邸内;这是“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的建筑引人入胜的古老府邸”(这句话是我从地方志上看到的),也是老小姐玛丽安·哈尔科姆,我这一介平民将来常住的地方(这句话却是我现在妄加补充的),瞧我这会儿已经安坐在这个很舒适的小起居室里,旁边放着一杯茶,身边是我的全部财产,包括三口箱子和一个手提皮包。
我昨天从利默里奇庄园动身,因为前一天收到了劳娜从巴黎发出的那封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决定,应当到伦敦还是去汉普郡和她团聚;但是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通知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准备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后直接回到他的乡间府邸。他在国外的开销太大,如果去伦敦度完这一季,现在剩下的钱就不够他开销;所以,为了节俭,他决定在黑水园村深居简出,度过夏天和秋天。劳娜已经厌烦热闹刺激和经常迁移,听到丈夫要缩减开支,她也乐得过乡间的幽静生活。至于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去哪里我都感到幸福。所以,我们虽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对这一安排感到满意。
我昨晚在伦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许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耽搁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才抵达黑水园府邸。
到现在为止,根据我的模糊印象,这儿和利默里奇庄园恰巧形成鲜明的对照。
府邸建筑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许多树木掩蔽着,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它几乎是被树木堵塞住了。我只看见一个男仆来给我开门,一个礼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给我引路,把我领到自己房间里,然后送来了茶点。
我有一间很舒适的小会客室和卧房,位置在二楼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三楼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空房间;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层。当时我没看到其他房间,对整个府邸也一无所知,只听说府邸的一边耳房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以前府邸四周还围着一道濠堑,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园”,是因为园内有一片池塘。
我进来时看见俯临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楼上的钟,这时刚阴郁而低沉地敲打十一下。一条大狗明明被钟声惊醒,正在一个角落附近懒洋洋地嗥叫和打呵欠。我听见有人在楼下过道里走过,接着就是府门的铁闩发出铮铮响声。
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觉了。我现在也应当去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瞌睡。说什么瞌睡?我简直觉得永远不能再合上眼,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见那可爱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就兴奋得无法安静下来。如果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我会立刻吩咐牵出珀西瓦尔爵士的骏马,黑夜里纵辔疾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朝阳——接连几个小时,不顾劳累与艰险,不停地长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盗驰赴约克① 。然而,我只是一个女流,注定了这一生只好耐着性子遵守妇道人家的礼法,听从女管家的意见,用女性的斯文方式设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阅读是不必谈了,因为我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还是让我试试能否写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来吧。近来我又很久没记日记了。这会儿面对着新生活的开始,回想过去的六个月,自从劳娜结婚以来,在这段漫长、沉闷、空虚的时间里, 看我还能记忆起一些什么人和事, 记忆起一些什么遭遇和变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尔特·哈特赖特;他在已离开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一系列影子中属于最前面的一个。我收到他在考察队抵达洪都拉斯后寄来的一封短信,口气比以前愉快乐观了一些。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到六个星期,我看到一份美国报纸上刊出的简讯,报道这些探险者正启程赴内地。据说最后看到他们都扛着步枪背着行李,进入一片险恶的原始森林。从此文明世界中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我再没收到他的信,再没在其他报刊上看到有关考察队的片断消息。
安妮·凯瑟里克和她女伴克莱门茨太太的命运和遭遇,也完全无法探悉,使人感到沮丧。此后再没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是否还在乡下,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连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也完全绝望,最后吩咐不必再徒劳无益地去追查这两个逃亡者了。
我们好心的老友吉尔摩先生,在积极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击。今年初春我们惊悉,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晕倒在办公桌上,昏厥被诊断为中风。他长期以来一直抱怨头昏脑胀,医生警告他,如果继续像年轻人那样从早到晚工作,末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结果是,现在医生断然嘱咐他至少脱离事务所一年,完全改变往常的生活习惯,必须在身心方面都获得休息。于是他的工作改由他的合伙人继续办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国去看望几个在那里经商的亲戚。这样,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和可靠的顾问——我恳切地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他。
可怜的魏茜太太和我结伴到了伦敦。劳娜和我都离开了利默里奇庄园,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我们作出安排,让她去和她那个在克拉彭开学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准备今年秋天到这里来看她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她的养女)。我把这位好心肠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后,由她的亲属去照应,而她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劳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于费尔利先生,他看到我们这些妇女从家里走光了,只感到说不出的快慰,(我相信这话说得并不过份),要说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从前他习惯于几个月也不见他侄女一次,至于他说看见我和魏茜① 英国大盗理查德·特平(1706—1739),通称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后在约克被处决。他骑着母马“黑贝丝”赴约克一事,成为民间流传的故事。——译者注太太离开时“心都差点儿碎了”,那无异于是说看见我们一起走了,他不禁“心花怒放”(我敢这样说)。他最后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艺儿,是让两个摄影师不停地拍摄他所收藏的全部宝贝古董。一整套照片,将赠给卡莱尔机械学院,照片贴在最精致的硬板纸上,每幅下面都印着醒目的红字题词:“拉斐尔《圣母与圣婴》。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莱塞尔① 时代铜币。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 “伦勃朗镂版画中的稀世之珍。全欧著名的‘污迹’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污迹的孤本版画。估价三百畿尼。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许多附有题词的这一类照片,在我离开坎伯兰之前即已制就,还有更多的需要续印。有了这种新的消遣,费尔利先生在未来的许多月内将其乐无穷;以前只有那一个听差跟着他吃苦,现在将有两个倒霉的摄影师一起去受罪了。
有关我经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暂时就写到这儿为止。下面,有关我一心想念着的那个人,我又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记这些日记时,一直念念不忘劳娜。今晚,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又能回忆起她六个月以来的一些什么事呢?
我只能根据她的来信记述;然而,对我们通信中所能谈到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说明。
他待她好吗?她现在比结婚那天和我分离时快乐些了吗?我在每封信里都问到了这两点,而且多少是比较直接地问,有时用这种方式,有时又用另一种方式,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不给我答复,或者在答复时只当我问的是她的健康。她嘱咐我放心,说她身体很好;说她对旅行感到满意;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冬没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话能够说明:
她已经适应婚后生活,现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样痛苦地感到悔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个朋友,仿佛那个人只不过是和他们结伴旅行的,是单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务的。“珀西瓦尔爵士”已安排好我们某天离开某地; “珀西瓦尔爵士”已决定走哪条路线。有时她单写 “珀西瓦尔”,但这情形极少,他的名字十处有九处都是带有称号的。
我看不出他的习惯与见解在哪一点上改变和影响了她。一个活泼敏感的年轻妇女,通常在婚后无意中发生的那种精神上的变化,好像根本没在劳娜身上出现。她看到一切奇异景色,写出自己的思想与感受时,完全像是在给另一个人写信,叙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况,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情况。我看不出,她曾在什么地方无意中流露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感情。即使她谈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对回英国后的想法,她也只是想到将来仍是我的妹妹,始终没理会到她已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来信中,她从不隐约地诉苦,使我担心她婚后的生活十分不快。我从我们的函札往返中得到的印象,谢天谢地,并未使我得出这种令人懊丧的结论。当我通过她的信件,把她过去作为我妹妹跟她现在作为别人的妻子相比较时,我所觉察出的,只是一种悲哀的麻痹,一种经常的冷漠。换一句话说,过去六个月里,写信给我的一直是劳娜·费尔利,根本不是格莱德夫人。
说也奇怪,她非但绝口不谈她丈夫的为人与行事,而且,在后来的几封信中,尽管间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几乎同样故意避免详谈她丈夫的这位挚友。
① 蒂格拉斯·皮莱塞尔:六世纪新亚述帝国第二代国王帕尔(号称“亚述巨虎”)的儿子。——译者注什么原故,没有说明,好像伯爵夫妇去年秋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没去珀西瓦尔爵士离开英国时希望他们前去的罗马,而是到了维也纳。他们直到春天才离开维也纳,然后一路游历到蒂罗尔,在那里和取道回国的新夫妇会齐。
劳娜当即在信中谈到她和福斯科夫人会晤的情形,并且一再说她发现姑母变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后再不像做闺女时那样了,不但安静得多,而且通情达理得多了——我在这里见到她时会不认得她了。然而,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我对他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感兴趣),劳娜那样守口如瓶,简直到了令人着恼的程度。她只说猜不透他的为人,不愿告诉我她的印象,还是让我见到他后谈出自己的看法吧。
我觉得这口气是对伯爵不大友好。劳娜比多数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儿童根据直觉判断朋友的那种能力。如果我猜得对,如果她对福斯科伯爵的第一个印象确是不好,那么用不着先见过这位闻名已久的外国人,我就会跟着她怀疑,并且不再相信他。不过,还是耐心点儿吧,耐心点儿吧,这件尚未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许多尚未肯定的事,总不会老是叫人纳闷的。最迟不超过明天,我所有的疑团都可以消释了。
钟已敲了十二下;我刚去敞开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走回来写完我的日记。
这是一个沉寂、闷热、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面都是挡着视线的树木,远远望去,是那么浓密和昏黑,好像围着一道巨大的石墙。阁阁蛙鸣声,听来是那么微弱、渺远;巨钟早已敲完,但它的回声仍在闷热沉静的空气中回荡。我不知道,黑水园府邸白天是什么样儿?夜里我可不喜欢它。
十二日——这一天我探询并发现了不少事情——真没想到,有许多理由说明这是较有趣的一天。
当然,我首先是去参观这座府邸。
正屋是伊丽莎白女王① (那个被大伙过分推崇的女人)时代建造的。底层有两条极长的回廊,并排平列的顶盖很低,里面挂着样子怪可怕的列祖画像(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烧了),这样廊里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了。据说回廊上层的房间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但是难得使用它们。给我当向导的那个礼貌周到的女管家要领我去看那些房间,但是她又体贴入微地说,担心我看了会嫌那地方太凌乱。我因为珍重自己的裙和袜,远胜于珍重国内所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唯恐弄脏了我漂亮干净的衣服,所以断然放弃了到积满尘垢的楼上去探奇寻胜的打算。女管家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看来她认为已经很久没遇到像我这样非常懂事的女人了。
好吧,有关正房就写到这里为止吧。正房两边都附有耳房。左边(你走向正房时靠左的一边)半已圯废的耳房,建于十四世纪,它最初是一座独立的住宅。珀西瓦尔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记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在上述伊丽莎白时代使其附属于正房,成为与正房垂直的一带耳房。女管家告诉我,凡是眼力好的鉴赏家都说“老耳房”内外建筑都很精美。我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眼力好的鉴赏家要欣赏珀西瓦尔爵士的这座古代建筑,首先必须将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湿阴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经知道了这情形,我就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鉴赏家,建议我们还是像① 伊丽莎白(1533—1603),英国女王(1558—1603年在位)。——译者注刚才对待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那样对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又一次认为我异常懂事,毫不掩饰地对我流露出赞美的神情。
接着我们又去看右边一带耳房, 那是乔治二世① 时代为了补齐黑水园府邸这一虽然精美但尚不完整的建筑而增盖的。
这是府邸中供居住的部分,已为了劳娜将它里里外外重新修理装饰过。
我住的两间房,以及所有其他上好的卧室,都在二层楼上;底层有一间会客室,一间餐厅,一间晨厅② ,一间书房,还有给劳娜用的一间小巧精致的会客室:所有的房间都用华丽的新式陈设装潢得很漂亮,用精致考究的新式设备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完全不像我们利默里奇庄园里的那样宽大轩敞,但是看来都很舒适,是适合于居住的。早先,听到一些有关黑水园府邸的传闻,我非常害怕那些容易使人疲劳的老式椅子,阴暗的彩色玻璃窗,凌乱陈旧、发出霉气的帷幔,以及那些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舒适(并且从不考虑到朋友们的方便)的人收集的各种破烂。现在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慰,因为我看到十九世纪的新东西已经侵入我将要居住的这个陌生地方,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赶走了那腐朽的“美好的古老时代”。
我闲荡了一整个早晨——部分时间在楼下屋子里,部分时间在外面那个大广场上,广场三面是房屋,另一面是护着府邸的高铁栅栏和大门。广场中央有一个四周石砌的大圆鱼池,池当中竖着一个铅制的寓言中的怪物。池里都是金鳞银鳍的鱼,周围是宽宽的一带我从来没在它上面走过的那种柔软的浅草。午饭前我一直在树荫一面的草地上愉快地闲步;饭后我戴了我那顶阔边草帽,独自在温暖可爱的阳光下出外漫游,观察附近的庭园。
我昨晚的印象是黑水园府邸的树木太多,现在白天里看时也确实是如此。住宅都被树木围住。它们多半是些小树,但种植得太密了。我怀疑,大概是在珀西瓦尔爵士之前,所有领地上的树木一度遭到毁灭性的砍伐,于是下一代的主人一怒之下,就急于用树木把空地尽快尽密地填补起来。我在正屋前面四下望了望,看见左边有个花园,于是朝它走过去,想在那里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些一看,才知道那园子很小,收拾得也不大好。我退回来,打开围栅小门,到了一片枞树种植场上。
我沿着一条人工开辟的曲折有致的小径,在树林中走着;根据北方人的经验,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片长有石南的沙土地。在枞树林里走了大约半里多路,小径陡地拐了个弯,两边的树木突然到了尽头,我一下子已经站在一大片旷野地的边上,向下望去就是府邸因它得名的那片黑水湖。
我前面是一片向低处递降的沙地,有几座上面长着石南的小丘,它们稍许调剂了四外单调的景色。看来湖水从前一直涨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但后来逐渐低落干涸,终于只剩下了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水面。我看到静止的淤水,在离我四分之一里的洼地里,被一些乱蓬蓬的芦苇和灯心草,以及一些小土堆阻隔成为许多池沼。但是,在我对面更远的岸上,树木又长得很浓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并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浅浅的淤水上。我向下面湖边走去,只见对岸泥土潮湿,长满了浓密的野草和愁人的柳林。空阔沙滩上阳光① 乔治二世(1683—1760),英国国王(1727—1760年在位)。——译者注② 贵族或地主大住宅内专供晨间负暄的起居室。——译者注照射着的一边,水很清澈,但是在对岸,更深地隐蔽在土质松软的湖畔以及枝条怒生的丛树和干茎盘结的密林下面,那里的水就显得黑沉沉的,好像是有毒的。我走近湖另一边卑湿的地方,青蛙阁阁地叫着,水鼠在阴暗的湖边钻出钻进,好像是一些活动的影子。这里我看见一条旧船,一半沉在水中,一半露出水面,船身倾覆,已经朽烂,从树林空隙中透出微光,照在船只干燥的一面,一条蛇,怪样地蜷曲着身体,阴险地静伺不动,伏在那点儿阳光中取暖。不论远处或近处,同是一派凄凉衰败的忧郁景象;上面,夏天的天空中,辉煌灿烂的日光仿佛仅仅使它照射的地方显得更加萧瑟和阴森。我转身折回,登上长有石南的高地,稍许偏离了原来走的那条小径,朝一个简陋的旧木棚前面踱去,木棚就盖在枞树种植场边上,但我刚才只顾看那片湖水空阔荒漠的景色,竟没有注意到它。
我走近木棚,才知道那儿原先是个船库,分明是后来才被改成了简陋的凉亭,里面设了一条枞木长凳,摆了几个凳子和一张桌子。我走进去,坐下来缓口气,休息一会儿。
我在船库里还没待上一分钟,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座位底下奇怪地响应着我急促的呼吸。我留心听了听,那是一种沉浊的倒气声,好像是从我座位下边发出的。我这人并不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但是这一回却吓得跳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便重新鼓起勇气,向座位底下看去。
瞧那儿,无意中吓倒了我的东西就在那儿,那是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条大耳朵长毛黑花狗,蜷缩在顶里边的角落里。我望望小畜生,向它呼唤,它只微弱无力地呻吟,但是一动不动。我搬开板凳,更仔细地看它。可怜的小狗的眼光很快变得呆钝了,光泽雪白的半边身体上血迹斑斑。目睹一个柔弱无助的哑口畜生这样痛苦,肯定是世间最悲惨的情景。我把可怜的狗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我前面的衣襟当做临时吊床兜着它。就这样,尽可能不致触痛了它,尽快地把它带回到屋子里。
我看见走廊里没人,就立刻回到我的起居室里,用我的一条旧围巾给狗做了一个垫子,然后摇了摇铃。那个高大肥胖得无以复加的女仆来了,她那副憨痴的神情简直可以使圣徒失去耐性。一看见地下那个受了伤的畜生,她那张肥胖得不成样儿的脸上就堆满了笑。
“什么东西叫你看了这样好笑?”我气忿地问她,就好像她是我家里的仆人似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狗吗?”
“我不知道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呀。”她说到这里住了口,低下头去看了看狗受伤的一边身体,突然由于想到一件什么事而高兴起来,接着就快活得咯咯地笑,一面指着那伤口说:“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
我非常恼火,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巴克斯特?”我说。“你管他叫巴克斯特的那个畜生又是谁?”
女仆又龇牙咧嘴,笑得更欢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来,总是一下子就把它们毙了。这是管林子的责任嘛,小姐。大概,这条狗要死啦。它这儿被打中了,对吗?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是巴克斯特干的,小姐,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
我恨得真希望巴克斯特枪打的不是这条狗,而是这个女仆。明知道不能指望这个顽冥不灵的家伙帮我减轻我脚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唤女管家来。她完全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满脸堆着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时,她还一边悄声自言自语:“是巴克斯特干的,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管家是受过一些教育、比较懂事的人,她很细心,带上来一些牛奶和温水。一看见地上的狗,她就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
“啊呀,我的天哪,”女管家叫了起来,“这准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谁的狗?”我十分惊讶地问。
“凯瑟里克太太的。也许您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吧,哈尔科姆小姐?”
“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这个人。她住在这里吗?她打听到她女儿的消息了吗?”
“没打听到,哈尔科姆小姐。她就是上这儿来打听消息的。”
“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她听人家传说,在我们附近看到一个和她女儿相像的人。
我们这儿并没听到这种传说;我派人到村里去给她打听,那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她肯定是带着这个可怜的小狗一起来的;她走的时候,我看见狗跟在她后面跑。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进了种植场,被枪打中了。您在哪儿找到它的,哈尔科姆小姐?”
“在临湖的那个旧木棚里。”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种植场旁边,可怜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挣扎到最近可以隐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样儿。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润湿它的嘴唇,哈尔科姆小姐,让我来把粘着创口的毛洗干净。我很担心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没用了。可是,我们不妨试试。”
凯瑟里克太太!女管家刚才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它仍旧像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们照护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沃尔特·哈特赖特叫我注意的那几句话。 “万一将来安妮·凯瑟里克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由于找到了被打伤的狗,我已经发现凯瑟里克来到黑水园府邸的事;由于知道了这件事,我还可能发现更多的情节。
我决定尽可能利用现在碰上的机会,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你是说凯瑟里克太太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吗?”我问。
“哦,不是的,”女管家说。“她住在韦尔明亨,到那儿去要穿过大半个郡,那地方离开这儿至少有二十五里路。”
“大概,你已经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多年了吧?”
“根本不是,哈尔科姆小姐,她昨儿到这儿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当然,我听人提到过她,因为听说珀西瓦尔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儿送去就医,凯瑟里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样子很气派。她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她的女儿,但是这传说不可靠——至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好像很失望。”
“我很关心凯瑟里克太太的事,”我接着说,想尽可能把话扯下去。 “我要是早一些来,昨儿能见到她就好了。她在这儿待了一些时候吗?”
“是呀,”女管家说,“她待了一会儿。要不是我被叫开了,去回一位生客的话——那位先生来打听珀西瓦尔爵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想她还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她一听到女仆告诉我客人的来意,就立刻站起来走了。
她道别的时候嘱咐我,不必告诉珀西瓦尔爵士她到这儿来过。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负责管事的人说这话。”
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在利默里奇庄园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使我确信他和凯瑟里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又要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她来黑水园府邸的事呢?
“也许,”我搭讪着说,因为看到女管家想知道我怎样解释凯瑟里克太太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也许她认为,说出了她到这儿来过,会提醒珀西瓦尔爵士她失踪的女儿仍旧没找到,而这样只会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吧。有关这件事,她谈得很多吗?”
“谈得很少,”女管家答道。“她主要是谈珀西瓦尔爵士的事,还问了许多话,他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没能够在附近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她好像并不太伤心,反而很气恼。‘我就让她去吧,’
记得她最后说,‘大娘,我就让她丢了吧。’说完这句话,她紧接着就问到格莱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长得漂亮、对人和蔼,是不是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啊呀!我早就知道它会这样完蛋的。瞧呀,哈尔科姆小姐!可怜的畜生终于脱离苦难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后说到“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的时候,它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四条腿跟着痛苦地一阵抽搐。这个变化来得突兀惊人,一刹那间这畜生已经死在我们手底下了。
八点钟——我刚一个人在楼下吃完晚饭回来。从我窗子里望出去,落日正把荒野中的树梢染成火红。我又续写日记,这样可以使盼望旅游者归来的急躁心情平静下去。照我计算,他们这时候早就该到了。在使人昏昏欲睡的黄昏的沉静中,这宅院内是多么寂寥冷落啊!哦!再要过多少分钟我才可以听到车轮的声响,才可以跑下楼去投入劳娜的怀抱啊?
那个可怜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园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发生联系,尽管死的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畜生。
韦尔明亨——翻看一下我以前私下写的这些日记,我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住的地方叫韦尔明亨。我还保存着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尔爵士要我去信了解她那不幸的女儿的情况,她就此事答复我的那封信。将来有一天,只要候到一个好机会,我就要带着这封回信作为介绍,亲自去会见凯瑟里克太太,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这里;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样相信她的女儿安妮不在附近。在这种情形下,沃尔特·哈特赖特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怜的好哈特赖特呀!我现在已开始感觉到需要他的诚恳的忠告和热心的帮助了。
真的,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吗?是呀!我听见了马蹄得得声;我听见了车轮转动声——chapter 2六月十五日——他们初到时的那阵骚乱已逐渐平息。旅游者归来,两天又已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黑水园府邸里新的生活秩序已进入正常。现在我又可以多少像往常那样定下心来继续记日记了。
我想,首先需要记的是劳娜归来后我注意到的一个奇特的现象。
两个自己家里人,或者两个亲密的朋友,一旦分离,一个远渡重洋,一个留在本地,等到出外旅行的亲人或朋友归来,初次会面时,留在本地的亲人或朋友总会感到很尴尬。一个积极地接受了新的思想习惯,另一个消极地保留着旧的思想习惯,双方突然相遇,开始时最要好的亲人与最知己的朋友之间也仿佛失去了同情,突然体会到一种彼此都不曾料到、也无法控制的生疏感。我和劳娜重逢时最初的一阵快乐逝去后,两人手握着手坐在一起,缓过了气,镇定下来,开始谈话,这时我就立刻觉出了,而她也觉出了这种生疏感。现在,我们又恢复了我们大部分旧的习惯,这种感觉已经部分淡薄,不久也许会完全消失。但是,既然我们又在一起生活,而这种感觉肯定已经影响了从前我对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这里应当就此事提上一笔。
她认为我仍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发现她已经改变了。
不但容貌改变了,而且性格的某一方面也改变了。我不能断言她不及从前美,我只能说我觉得她不及从前美了。
其他的人,由于不会像我那样作今昔对比,不会用我的眼光观察她,也许认为她比从前更好看了。她的脸显得比以前更有血色,也更丰满和定型了,她的姿态好像更加稳重,一举一动都比出嫁前更沉着,也更娴雅了。然而,仔细看时,我就发现她缺了一些什么特点,那是劳娜·费尔利在快乐、天真的岁月中所具有,但我现在在格莱德夫人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什么特点。从前,她脸上有着一种鲜艳、柔和、随时都在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的娇柔的美,那种媚态是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或者,像可怜的哈特赖特常说的,也是你无法用画笔描绘的。而这一特点现在消失了。她那天晚上回来,在我们突然相会的那一阵激动下脸色曾经变白,我好像就在那一刹那里看到那种美淡淡地映现出来,但此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从她所有的来信中,我都没料到她在外表上会有改变。相反,看了那些信,我只以为,至少在容貌方面,她婚后是不会有改变的。也许,过去我误解了她信中所谈的话吧?也许,现在我看错了她的面貌吧?管它呢!她比以前美也好,不及以前美也好,反正过去六个月的分离只使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可爱了——无论如何,这总是她结婚的一个好处啊!
第二个变化,也就是我注意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但并未使我感到惊奇,因为,这一点我早已从她信中的口气里料到了。现在她回来了,但完全像我们在整个分别期间只能从信中了解对方时一样,我发现她仍旧不愿意仔细谈她的婚后生活。我只要一接近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就捂住我的嘴,她那种神情和举动使我深为感动地,几乎是痛苦地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回忆起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岁月,因为那时候我们之间是毫无秘密的。
“以后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玛丽安,”她说,“只要对我的婚后生活听其自然,尽可能少去谈它想它,咱们就会更快乐,也更自在一些。我倒想要把凡是有关我的事都讲给你听,亲爱的,如果我的私事能够只讲到那里为止的话,”她接下去说,一面紧张地把我腰带上的扣子一会儿扣上,一会儿解开。“但是,它们是不可能只讲到那里为止的,它们总会牵涉到我丈夫的私事,既然现在已经结婚,我想,为了他的原故,为了你的原故,也为了我的原故,我最好是避免谈到那些事。我并不是说,讲了那些话就会使你难过,或者使我难过,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要使自己高兴,因为你又来到了我身边;我要使你也高兴——”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四面看了看我们在那儿谈话的那间屋子,也就是我的那间起居室。“啊!”她叫了一声,把双手一拍,因为认出了什么东西而愉快地笑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老朋友!你的书橱,玛丽安——你的宝贝——小——椴木——旧书橱——我真高兴,你把它从利默里奇庄园搬来了!再有那把男人用的可怕的沉重的雨伞,你雨天出去总是带着它!再有,最重要的,这个可爱的吉普赛人的黑里俏的脸蛋儿,仍旧像从前那样对着我!坐在这儿真像又回到了家里。咱们还能使它更像自己家里吗?我要把我父亲的画像挂在你屋子里,不挂在我那里——我要把我所有从利默里奇庄园带来的小宝贝都放在这里——咱们每天都要在这四堵叫人感到亲切的墙壁当中消磨许多时光,哦,玛丽安!”她说时突然在我双膝跟前一只凳子上坐下,仰起头来急切地瞅着我的脸, “答应我:
你永远别结婚,别离开我。说这种话很自私,但是,你如果不出嫁,那要比现在好得多——除非——除非你爱你的丈夫——但是,除了我,你不会那样爱其他的人,对吗?”她又住了口,把我两只手交叉在膝上,然后把自己的脸伏在我手上。“你近来写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信吧?”她突然改变口气,放低了声音问。我明知道这句问话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去迎合她的意思。“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接下去问,吻了吻仍把脸贴在它们上面的双手,想要哄着我宽恕她这样大胆直接提出的问题。“他身体好吗?快乐吗?仍旧工作吗?他已经定下心来了吗——已经把我忘了吗?”
她不应当问这些话。她应当记得,珀西瓦尔爵士那天早晨要她信守婚约,她把哈特赖特的画册永远交给我时是怎样表示决心的。可是,咳!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完人,他一经作出决定,会永远不失言反悔呢?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妇女,她一旦出于真挚的爱情,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形象,此后又能真的摧毁它呢?虽然书里告诉我们,说是有这样超凡入圣的人,然而我们自己的经验又是怎样答复书里的话呢?
我之所以不去劝诫她,也许因为我真佩服这种大胆的坦率,想到如果是处于她的地位,其他妇女尽可以瞒着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许因为我扪心自问,想到如果处于她的地位,我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怀抱同样的想法。我只能回答她说,近来我没写信给他,也没收到他的信,接着就转到其他不这样危险的话题上。
她回来后,我们第一次谈体己话时,有许多事使我感到难过。自从她结了婚,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已发生变化,我们有生以来首次遇到了一个谁都不能去谈的问题;我听了她勉强说出的一些话,就感到愁闷,相信他们夫妻间根本不是感情融洽和相互体谅的;我痛苦地发现,那件不幸的爱情(不管它是多么纯洁,多么无害)仍旧深深地在她心中留着影响,而这些发现当然会使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关怀和爱怜她的妇女为之烦恼。
只有一件事可以减轻上述烦恼——这件事应当使我感到宽慰,而它也确实使我感到宽慰。她性格中所有的温柔娴雅,她天性中所有的深挚感情,所有使接近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那种魅力,又随着她回到了我身边。对其他的印象,我有时候还会有点怀疑。对最后这一最宝贵、最令人快慰的印象,随着每小时的消逝,我越来越肯定了。
现在让我从她转而谈到那一些和她同来的人吧。我首先当然注意到她的丈夫。这次珀西瓦尔爵士回来后,我可曾从他身上看出一些可以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说是好。自从回来以后,他好像一直为了一些琐事烦恼;而每逢这种时刻,他对谁都看不入眼。我觉得他比离开英国时更消瘦了。他那扰人的咳嗽和坐立不安的举动显然比以前加剧了。他的态度,至少是对我的态度,变得比往常生硬得多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根本不像从前那样彬彬有礼,他没说欢迎的客气话,看到我时并没表示特别高兴,只是简慢地握了握手,急促地说了句“您好,哈尔科姆小姐,很高兴又见到您。”他好像把我看作黑水园府邸中必不可少的一件附属物,一经把我安顿在适当的地方就可以了事,此后就完全把我丢在脑后了。
多数人都会在自己家里露出他的某些特性,尽管这些特性他们在其他地方总是隐瞒着;珀西瓦尔爵士已表现出一种酷爱整齐的怪癖,这可是我的新发现,是我以前不曾在他身上觉察到的。如果我从书房里取了一本书,随手把它放在桌上,他就会跟了过来,把它归还原处。如果我从椅子里站起,仍让它放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他就会很当心地把它靠墙摆好。他从地毯上拾起偶尔落在那里的花朵,一面不高兴地向自己嘟哝,好像它们是一些炭碴,会烧坏了地毯;如果枱布上有一条绉纹,或者饭桌上哪里缺了一把刀,他就会向仆人凶恶地咆哮,就仿佛他们侮慢了他似的。
我已经提到,他自从回来后就被一些烦恼的琐事困扰着。我注意到他表现得不及从前那样好,也许主要就是由于这些事情吧。我试图用这一理由向自己解释,因为我真希望不要因此就对未来灰心。无论什么人,离乡日久,刚回到家就遇到一些烦恼的事,当然要生气,而据我亲眼目睹,珀西瓦尔爵士确实遇到了这类恼人的事。
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女管家跟着我走到门厅里,迎接她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客人。珀西瓦尔爵士一看见她就问最近有人来过吗。女管家回话时,提到了以前曾经向我提及的那件事,说有一位生客来打听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立刻询问那人的姓名。没留下姓名。那位先生有什么事情?没提到有什么事情。那位先生是什么样子?女管家试着形容他,但是没法举出什么特征,可以使她的主人想出那位无名的客人是谁。珀西瓦尔爵士蹙起眉头,气忿地一跺脚,也不去理会别人,就径自走进了屋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件小事这样烦恼,然而,毫无疑问,他确实显得十分烦恼。
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对他在自己家里的态度、语言和举动下结论,还是再过一个时期,先等他摆脱了目前分明使他在暗中感到不安的烦恼,不管这些烦恼属于什么性质。现在我要翻到下一页,暂时把劳娜的丈夫搁下不提。
接下去要谈的是两位客人:福斯科伯爵和伯爵夫人。我要先谈伯爵夫人,这样可以尽快给这女人作一番交代。
劳娜在给我的信中说,我遇见她姑母时会认不出她来,这确非过甚其辞。
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妇女像福斯科夫人这样在婚后有这样大的变化。
从前当她是埃莉诺·费尔利时(那时三十七岁),她老是说狂妄自大的糊涂话,老是像虚荣愚蠢的妇女那样向长期受罪的男人进行种种无聊的挑剔,折磨着那些倒霉的家伙。如今做了福斯科夫人(现年四十三岁),她可以接连几小时不吭声,怪模怪样地僵坐在那儿。从前披在两颊的怪可笑的鬈发,现在改成了小排僵硬的、极短的鬈结儿,像我们看到的那种老式假发。
头上戴了一顶朴素而庄严的帽子,她在我记忆中首次显得像一个正派妇女。
现在再没有谁(当然,除了她的丈夫)看到以前大伙看到的那副样儿了(我指的是女性的锁骨与肩胛骨以上那部分的骨骼结构)。她穿一件纯黑或者灰色衣服,领子高高地裹着脖子(没出嫁的日子里,她看见别人这种打扮,会轻狂地大笑或者发出惊呼),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她那双苍白干燥的手(干燥得连皮肤上的毛孔都像蒙了一层垩粉)不停地做着活计:或者是呆板无聊地刺绣,或者是没完没了地卷那些专为伯爵吸的烟卷儿。偶尔她也让那双冷漠的蓝眼睛离开活计,这时候一般总是注视着她的丈夫,我们只习惯在一条忠实的狗的眼光中看到那种默然恭顺的探询神气。我只一两次发现她那严冰冻结的外壳里边开始融化,那是伯爵向家里某一个妇女(包括女仆)说话,或者露出近似注意关心的神情时,她对那妇女表示出难以克制的狠毒的妒意。除了这一特殊情况外,她不论早晨、中午或者晚上,不论室内或者户外,不论晴天或者雨天,总是那么冷冰冰的像一座塑像,死板板的像用来雕刻塑像的石头。对一般人说来,她这种非常的转变肯定是件好事,因为这一来她就成了一个文静的、有礼的、不再干扰他人的妇女。至于实际上她究竟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那可是另一个问题了。我有一两次看见她抿紧的唇边突然有了异样的表情,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里突然发生变化,当时我就怀疑,她这样克制着自己,是不是她性格中某些危险的成分现在被封闭住,而从前则是在自由表现中无害于人地散发出了呢。我这种想法很可能是完全错误的。然而,根据自己的印象,我仍旧认为那是对的。这只好让时间来证明了。
还有那位完成这一神妙的改造工作的魔术师,那位将这个一度骄纵的英国妇女驯服得连她自己的亲属都几乎无法认识的外国丈夫——我的意思是说,那位伯爵。那伯爵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
这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他像是能驯服一切的人。如果他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雌老虎,他会驯服了那头雌老虎。如果他娶的是我,我也会像他妻子那样给他卷烟卷儿,如果他朝我看上一眼,我也会不再开口了。
甚至在这本私人日记中,我几乎害怕坦白地说出:这人使我对他发生了兴趣,被他吸引,并且不得不喜欢他。他在短短两天之内已引起我的好感与重视。若问他怎样会创造出这一奇迹,那连我也说不上来。
使我十分惊讶的是,现在一想到了他,我就会多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形象!
除了劳娜以外,其他的人,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或者费尔利先生,或者沃尔特·哈特赖特,或者任何其他不在我身边但是被我想到了的人,形象都不及他那么清晰!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他这会儿正在对我说话。我记得他昨天怎样和我谈天,清晰得就像我这会儿听见了一样。叫我怎样形容他呢?他在容貌、习惯、娱乐方面都具有许多特点,如果这些特点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我就会用最粗鲁的语言去诋毁,或者用最无情的方式加以嘲笑。又是什么力量使我不能在这些方面对他进行诋毁或嘲笑呢?
比如,他长得非常胖。在这以前,我一向特别厌恶胖子。我老是讲,一般人认为身体异常胖与心肠异常好二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无异于说:
只有心肠好的人才会长得胖,或者,只要随便在一个人身上多添上几磅肉,就会直接使那个人的性格变得更好。为了驳斥这两种荒谬不经之谈,我总是引证一些肥胖的人,说明他们卑鄙、险恶、残酷的程度并不亚于他们那些最瘦弱的同胞。我总是问:亨利八世① 是心肠好的人吗?教皇亚历山大六世 ② 是性情善良的人吗?杀人犯曼宁先生和曼宁夫人③ 不都是长得很肥胖吗?一般被描写为全英国最残忍的雇佣的保姆,她们多数不也是全英国最肥胖的妇女吗?诸如此类的例子,现代的,古代的,本国的,外国的,上流社会的,下等社会的,还可以举出很多。尽管我竭力辨析这个问题,坚定地抱有以上看①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1509—1547年在位)。——译者注② 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一四九二至一五○三年任教皇。——译者注③ 曼宁夫妇谋害奥康纳,于一八四九年被判死刑处决,是最轰动英国社会的一件谋杀案。——译者注法,然而,现在见到了福斯科伯爵,他虽然胖得像亨利八世,但并没有由于身躯臃肿而惹人讨厌,反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赢得了我的好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是他那张脸赢得了我的好感吗?
可能是他那张脸。他在很大程度上长得极像伟大的拿破仑。他的五官和拿破仑的一样端正英俊;他的表情使人想起了这位伟大军人的威武沉着与刚毅坚定。这一明显的相似之处,肯定首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了面貌相似以外,他还有一些地方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大概,我现在试图探索的那股力量就潜藏在他眼睛里。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它们有时候闪出一种冷静的、晶莹可爱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迫使我朝他看,但看时却又有一种畏缩之感。他头上和脸上的其他部分也有奇怪的特征。比如,他的脸色就很特别,白里泛出灰黄,和他那深棕色的头发很不相称,我甚至怀疑他的头发是假的;虽然(珀西瓦尔爵士说)他已年近六旬,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全部刮得很干净,比我的脸更加光洁。
他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显得很特出,在我看来,主要并不是由于这些面貌上的特点。目前我只能说,我之所以会一眼看出了他与众不同,那完全是因为他眼光中具有一种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力量。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以及他使用我国语言的才能,可能也赢得了我对他的尊重。他斯文有礼,听妇女谈话时露出喜悦与关心的神情;和妇女说话时声调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样,反正谁也无法抗拒那种影响。在这方面,他使用英语的才能肯定也对他有帮助。我常听说,有许多意大利人在掌握我国强硬的北方语言方面显露了非凡的才能,但是,在见到福斯科伯爵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外国人的英语竟能说得像他这样纯正。有时候,从伯爵的腔调中,你几乎没法觉察出他不是我们本国人;谈到流利程度,极少地道的英国人能像他那样一不重复二不打顿。他多少也会用外国人所造的那种句子,但是我还从来没听到他用错一个词语,或者在挑选字眼时迟疑过一下。
这个怪人的特点,哪怕是那些极细微的特点,都明显地含有离奇难解的矛盾成分。他虽然身体那么胖,年纪那么老,但是他的行动却轻捷得惊人。
他在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我们妇女一样。此外,虽然你一看上去就明知道他意志坚强,但他却像我们最柔弱的妇女那样神经质地敏感。他偶尔听到轻微的响声,就会像劳娜那样不由自主地感到吃惊。昨天珀西瓦尔爵士打一只大耳朵长毛狗,伯爵就哆嗦了一下,吓得躲开了;和他相比,我就感到自己不够慈悲和敏感,觉得很是惭愧。
讲到以上这件事,我就联想起他最古怪的一个特点,这特点我前面还没提到,那就是他爱好一些小动物。
他把一些小动物留在大陆,但是仍把一只鹦鹉、两只金丝雀和一窝小白鼠带到府邸里来。他亲自一一照料这些罕有的宠儿,还教会了这些小动物怎样出奇地喜爱他,怎样和他亲昵。那个对其他的人都十分阴险凶恶的鹦鹉,看来却是一心地爱他。他把鹦鹉从它的大笼子里一放出来,它就跳上他的膝头,用爪子抓着攀上他那肥大的身体,十分亲热地用它的冠蹭他灰黄色的双下巴颏。他只要一打开金丝雀的笼门,向它们唤上一声,那两个调驯了的漂亮小鸟就毫不畏惧地歇在他手上,他一吩咐它们“上楼”,它们就依次登上他伸出的肥胖的手指,而一到了大拇指上,就扯直了嗓子快乐地歌唱。他的小白鼠住在他亲自设计编制的花漆铁丝小宝塔里。它们几乎和金丝雀一样驯服,而且也像金丝雀那样经常被放出来。它们白得像雪一样,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在他坎肩里钻出钻进,成双结对地蹲在他那宽阔的肩上。在所有的小动物中,他好像最怜爱他的小老鼠,老是对着它们笑,吻它们,还用种种爱称呼唤它们。如果一个英国人也有这种童稚的兴趣与娱乐,那他被成年人看见时,肯定会为此事感到很难为情,急忙为此事道歉。然而,这位伯爵在他自己粗大的身体和他娇小的动物奇怪的对比下,分明并不觉得有任何可笑之处。他会当着一群猎狐的英国人温柔地吻他的小白鼠,对着他的金丝雀叽叽喳喳学鸟语,而如果那些人大声笑他,他只会对这些野蛮人表示惋惜。
我记述这些事时,几乎觉得它们是不可信的,然而却确有其事,而且这个人,尽管钟爱他的鹦鹉时好像一个老处女,管理他的小白鼠时,每个小动作灵活得像拉手风琴的乐师,但是,一时兴起,他又能大胆地敞开思想谈话,他熟悉各国文字的书籍,他曾进入欧洲一大半国家首都里的上流社会,他在文明世界的任何集会上都可以成为一位显要人物。这个调驯金丝雀的人,这个给小白鼠编制宝塔的人,又是当今一位第一流的实验化学家(这是珀西瓦尔爵士亲口对我说的),除了其他一些惊人的发明以外,他还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以僵化一具尸体,使它坚硬得像块云石,可以将它永远保存起来。这个肥胖的、懒得动弹的、已过中年的人,神经十分灵敏,偶尔听到一点声响就会惊起,看到家里一条狗被鞭子抽了就要躲开,他来到的第二天早晨到马房里去,把一只手放在一条拴着的猎狗头上,那畜生十分凶狠,连那喂它的马夫也远远躲开它。那一次伯爵夫人和我也去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虽然历时很短,但我是不会忘记它的。
“当心那狗呀,爵爷,”马夫说,“它什么人都咬!”
“它咬人,我的朋友,”伯爵沉静地回答,“既然人家都怕它。咱们倒瞧瞧它会不会咬我。”说着他就伸出了十分钟前金丝雀曾歇在上面的那根黄里泛白的胖手指,揿在那个可怕的畜生的脑袋上,逼视着它的眼睛。“你们这些大狗都是胆小鬼,”他轻蔑地对狗说,他的脸和狗的脸相距只一寸。 “你会咬死可怜的猫,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你会扑上去咬饥饿的乞丐,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只要谁被你冷不防吓倒了,只要谁怕你这个大身体,怕你这一口恶毒的白牙齿,怕你这个淌着口水想吸血的嘴,你就要向他扑上去。这会儿你可以把我吞了呀,你这个卑鄙可怜、欺软怕硬的家伙,可是,你连正眼都不敢对我看,因为我不怕你呀,你会再耍什么鬼主意?准备用你的牙齿在我脖子上试一试吗?呸!你才不敢呢!”他转过身对院子里几个吃惊的人大笑,而那狗却乖乖地爬回它窝里去了。“嗳呀!瞧我这件漂亮的坎肩!”
他懊丧地说, “我不该上这儿来的。干净漂亮的坎肩上沾了那畜生的口水。”
这几句话道出了他另一个令人难解的怪癖。他像傻气十足的人爱穿好看的衣服,来黑水园府邸刚两天,他已换了四件上好的坎肩,都是浅色花哨的,连穿在他的身上都显得很宽大。
除了性格上表现出的奇怪的矛盾,以及一般嗜好与活动中流露出的孩子气,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他在一些小事中显示出的机智。
我已经看出,他准备在旅居此地期间与我们融哈相处。他分明已经感到劳娜心中不喜欢他(经我追问,她也向我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同时又发现她是热爱花儿的。她每次想要一个花束,他就把自己采摘整理、已经扎好了的赠给她,我觉得很有趣,见他总是那样狡滑地备下了双份花束,另一份花种完全相同,搭配得完全一样,不等到他那孤僻妒忌的妻子感到委屈,他已经去讨好她了。他怎样对待伯爵夫人(当着大伙的时候),那情景也很有趣。他向她鞠躬,习惯称呼她“我的天使”,让他的金丝雀站在他手指上向她敬礼,唱歌给她听,她把烟卷儿送给他时,他吻她的手,还用一些小糖果作为回敬,从口袋中一只盒子里取出糖果,戏谑地放在她嘴里。他用来管制她的那根铁棍从来不当着众人拿出,永远藏在楼上,那是一根从不公开的棍子。
他向我献殷勤时用的方法又完全不同。他把我当男子对待,和我谈话时严肃认真,以此满足我的虚荣心。可不是!我离开他后,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到了楼上自己房间里想起他时,就知道他是在取悦我的虚荣心,然而,我一到楼下,再和他在一起时,他又把我迷住了,我就像始终不曾明白他的用意似的,又去受他奉承了!他能够制服我,一如他能够制服他的妻子和劳娜,昨天制服了马房院子里的猎狗,随时都制服了珀西瓦尔爵士。“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爱听你这种粗俗的英国人的玩笑话啊!”——“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欣赏你这种健全的英国人的判断力啊!”每逢珀西瓦尔爵士嘲笑他那些娘儿们腔的兴趣和娱乐,他总是用这方式把那些最粗鲁的话轻轻地支吾过去,总是用教名称呼从男爵,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像一位慈父对待执拗的儿子那样毫不计较地宽容他。
我对这个奇特的人物实在感兴趣,终于去向珀西瓦尔爵士打听他的历史。
珀西瓦尔爵士也许是知道得很少,也许是不肯多告诉我。他和伯爵在罗马的初次会见已经事隔多年,当时那种惊险的场面我已在前面什么地方提到过。从那时起,他们俩就经常聚会,在伦敦,在巴黎,在维也纳——但是再不曾在意大利相会;说也奇怪,许多年来伯爵始终不曾进入故国国境。也许他是受到了什么政治迫害吧?不管怎样,看来他对故土仍是一往情深的,只要有本国人来到英国,他都不肯错过见到他们的机会。他那天晚上一到这里,就问最近的城镇离我们这儿有多远,我们可知道那里住有什么意大利人。他肯定是和大陆上的人通信的,因为他收到的信上贴有各种奇怪的邮票,今天早晨我看见早餐桌上放着一封他的信,上面盖了一颗很大的官印。也许他是在跟本国政府通信吧?可是,这又和我原来的想法不一致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是一个政治流亡者哩。
瞧我写了多少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可怜的好吉尔摩先生又要用他那一味讲求实际的口气问:“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能重复一遍:即使认识不久,我确实感到,我对伯爵的喜爱有一种既愿意又不愿意的奇怪之处。他好像已经控制了我,一如他显然已经控制了珀西瓦尔爵士。珀西瓦尔爵士对待他的胖朋友,虽然有时候会不客气,甚至很粗暴,然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却害怕真的得罪了伯爵。我怀疑自己是否也害怕他。我肯定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我自己唯恐与他为敌的人。这是因为我喜欢他呢,还是因为我害怕他呢?Chisa?像福斯科伯爵用他本国语言。谁知道呢?
六月十六日——除了自己的感想与印象而外,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记。来了一位客人,这人是劳娜和我完全不认识的,分明也是珀西瓦尔爵士完全不曾料到的。
我们都在法国式新窗子临阳台的那间屋子里进午餐,伯爵(除了寄宿学校里的女生,我从未见过有人那样狼吞虎咽地吃糕点)刚一本正经地要吃第四个果馅饼,把我们都逗乐了,这时仆人进来回话,说有客人到。
“梅里曼先生来了,珀西瓦尔爵士,他这就要见您。”
珀西瓦尔爵士吃了一惊,望了望仆人,露出气恼和慌张的神情。
“梅里曼先生!”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珀西瓦尔爵士,是梅里曼先生,从伦敦来。”
“他人呢?”
“在书房里,珀西瓦尔爵士。”
听到最后一句答话,他立即离开餐桌,也不向我们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
“梅里曼先生是谁?”劳娜问我。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答。
这时伯爵已吃完他的第四个果馅饼,走到靠墙的一张茶几跟前去照护他那只凶恶的鹦鹉。接着他回到我们这边,肩上立着那只鸟。
“梅里曼先生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他安详地说。
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这已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劳娜的问话,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并未说明全部问题。如果梅里曼先生是他的委托人特意找来的,那么他应召出城这件事该是毫不足奇的。但是,如果律师未经召唤就从伦敦赶到汉普郡,而且来到这儿又大大惊动了他的委托人,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认为来访的律师带来了一条十分重要也十分意外的消息——这消息也许是极好的,也许是极坏的,但无论是属于哪一类,它总不会是普通性质的。
劳娜和我一句话不说,在餐桌上坐了一刻钟或更长的时间,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盼望珀西瓦尔爵士会很快回来。最后,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于是我们站起身,准备离开那里。
伯爵仍像平时那样礼貌周到,他原来在角落里喂他的鹦鹉,这时仍让那只鸟歇在肩上,从那儿走上前给我们开门。劳娜和福斯科夫人先走出去。我刚要跟着她们往外走,还没绕过他身边,他就向我做了个手势,样子很古怪地跟我搭讪。
“是呀,”他仿佛正在冷静地答复我当时藏在心中尚未全部吐露的话,“是呀,哈尔科姆小姐,是出了什么事故。”
我刚要回答“我并没说这话”,那凶恶的鹦鹉便扇起那剪短了的翅膀,尖厉地一声叫喊,我立刻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只想快点离开那间屋子。
我在楼梯口赶上了劳娜。真没想到,福斯科伯爵刚才脱口道破的不只是我的心事,也是劳娜的心事,这时她几乎是重复了他的话。她也悄悄对我说,害怕出了什么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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