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点亮了蜡烛,翻阅以前的日记,看我在她铸成大错的婚事上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而为了挽救她,当初实际上究竟又能尽什么力。看后我略微宽慰了些,因为事实说明,不管我做那些事时是多么盲目无知,但我却是出于最好的动机。一般说来,哭对我是有害的,然而昨天夜里的情形不同:哭后我觉得人舒坦了。今天早晨起来,我主意坚决,心也定了。不论珀西瓦尔爵士再说出什么话或采取什么行动,他再也不能激怒我,或者使我片刻忘记:
为了劳娜的需要,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必须不顾一切屈辱与侮慢留在这里。
今天早晨,我们本来会对湖上看到的人影和种植场上听到的脚步声进行种种猜测,但后来却被劳娜感到十分不快的一件小事给搅忘了。她结婚前一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的那个小胸针被她遗失了。我们昨天黄昏时出去,她带了那个胸针,所以我们只能设想,那一定是从她的衣服上落下,或者是丢在船库里,或者是遗失在回来的路上了。已经派仆人去找过,但他们都空着手回来。现在劳娜又亲自去寻找了。不论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如果珀西瓦尔爵士在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把信交给我之前先回到家里,遗失了东西倒可以作为她出门的借口。
一点钟刚敲过。我正在考虑:是在这里等候从伦敦来的信使好呢,还是悄悄地走出去,在大门以外等候他好呢。
由于这一家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使我怀疑,我认为更好是采用第二个办法。伯爵倒不碍事,这会儿他在早餐室里。前十分钟我跑上楼时,还透过那扇门听见他在教他的金丝雀玩把戏:“出来,站在我小指头上,我的好宝贝儿!出来,跳上楼梯!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二,三——啾啾啾,叫!”鸟儿又像往常那样欢腾着歌唱起来,伯爵向它们又是叽叽喳喳叫,又是吹口哨,好像他也是一只鸟儿似的。这时我的房门开着,我仍旧听到尖锐的歌唱声和口哨声。如果我决定悄悄地出去,不让人家注意到,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四点钟——从记完以上日记到现在这三个小时内,黑水园府邸里的整个情况急转直下。是福是祸,我还不能,也不敢作出判断。
让我首先回到刚才停下的地方吧,否则我会在一阵思想混乱中把一些细节记错了。
再说,我按照原先的计划出去,准备在大门外迎接那个从伦敦送信来给我的使者。下楼时我没看见一个人。走过门厅时我听见伯爵仍在训练他的鸟儿。但是,穿过外面大院,我在福斯科夫人身边走过时,她正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大鱼池子一圈一圈地走着。我立刻放慢脚步,以免露出着急的样子,而且,为了小心,还问她午饭前要出去散步吗。她说还是留在附近的好,一面十分亲切地朝我笑,和颜悦色地点着头,然后朝门厅里走回去。我朝后面看时,见她关上了门,于是我推开了靠车房那一面的边门。
一刻钟内,我已经到了大门口。
外面的一条小路朝左陡转,向前一直延伸了大约一百码,然后又突然拐向右方,通往公路。于是我等候在两个拐角之间的一段路上,从大门口的一边和通火车站的道路的另一边都没法看见我,我就在那个地方来回踱步。根据我的表,我在那二十分钟内什么也没看见和听到,我两旁都被高高的树篱挡住了。最后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我向第二个拐角走过去,迎面从火车站驶来了一辆轻便马车。我招呼车夫停车。他依着我停下了,一个外表体面的人从窗子里伸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我说,“冒问一声,您是到黑水园府邸去的吗?”
“是的,女士。”
“是送信给一个人吗?”
“送一封信给哈尔科姆小姐,女士。”
“您可以把信交给我。我就是哈尔科姆小姐。”
那个人触了触他的帽子,赶紧下车,把信交给了我。
我立即拆开信看了。现在我把信的内容抄录如下,因为,为了小心起见,我认为最好是把原信毁掉。
“亲爱的女士:
“今晨收到您的信,为此我十分焦虑。让我尽量简单明了地作出答复。
“仔细研究了您的信件,并根据从结婚契约中我对格莱德夫人情况的了解,我遗憾地得出以下结论,即珀西瓦尔爵士现正计划挪用委托款项(亦即挪用格莱德夫人名下二万镑中的一部分),使格莱德夫人成为契约订立者之一,从而同意公开废弃委托,以后如果她提出控诉,即可用其签名予以反驳。除以上设想外,不可能以其他理由说明:为何需要格莱德夫人在目前的情况下履行任何性质的契约。
“如果格莱德夫人签署此类文件,亦即我认为属于上述性质的契约,她的代理人即可从她所有的二万镑中支付款项给珀西瓦尔爵士。如果所借款项未能偿还,如果格莱德夫人有了子女,其子女的财产将随借款的数额大小相应减少。更清楚地说一句:格莱德夫人绝对不会得知,此事对她尚未出世的子女可能是一种欺诈行为。
“既然情况如此严重,我建议格莱德夫人暂缓签字,其理由为:她需由我首先审阅这项契约,因为,我合伙人吉尔摩先生不在时,我是她的私人律师。采取这一措施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凡属正当行为,照理它不难获得我的同意。
“诚恳地向您保证,我将继续及时向您提供一切需要的帮助或意见。
“女士,我是您忠实的仆人威廉·基尔”
我满怀感激心情读着这一封情意深厚和见解精辟的信。它为劳娜反对签字提供了一个理由,对以前无法驳回的这件事现在我们已一清二楚了。我读信时,信使在旁边等我读完后对他的吩咐。
“请回去说:信里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非常感谢,”我说。“现在不需要写回信了。”
我手里展开着信说这些话,可就在这当儿,福斯科伯爵从通公路的那条小路上拐过来,就好像是从地下钻了出来,一下子已站在我面前。
他来得那么突兀,又是出现在我最意想不到他会来到的地方,我冷不防完全被吓倒了。信使向我说了声“再见”,又上了车。我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他鞠躬时我都没有回礼。我知道自己已被人发现——而且偏偏又是被这个人发现——我完全僵在那里了。
“您现在回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问话时一点儿也不显出惊讶,甚至不去看一眼和我说话时驶走的马车。
我勉强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我也要回去,”他说,“让我陪着您走吧。让我搀着您好吗?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
我勾住他的手臂。神思刚清醒过来,我已在警告自己: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决不能和他做冤家。
“您见了我,好像吓住了吗!”他仍旧用镇静的口吻,但是纠缠不休地重复。
“伯爵,我刚才好像听到您和您的鸟儿在早餐室里吗,”我故作镇静,沉着地回答。
“是呀。可是,我那些有羽毛的孩子,亲爱的小姐,和其他的孩子太相像啦。有时候它们会闹脾气,今儿早晨就是这样。我正在把它们收进笼子,我太太走进来了,说她让您一个人散步去了。您是这样对她说的,对吗?”
“可不是。”
“您瞧,哈尔科姆小姐,我实在经不起您这种引诱,我真爱陪着您散步。
瞧,像我这么大岁数的人,说实话总没什么害处吧?我连忙拿起帽子,就赶来陪您了。 别瞧我福斯科是这样一个胖子, 这总要比没一个人陪着您更好吧?
咳,我又走错了路——失望地折回来,可是,瞧,我真喜出望外(我可以这样说一句吗?),我赶上了您。”
他满嘴是恭维我的话,我一无其他办法,只好竭力装作镇静。他根本不谈他在小路上看到的事,更不提到我仍拿在手里的信。看了他这种居心叵测的审慎态度,我更相信他曾经使用最不光彩的手段,趁我不防时探出了我的秘密,已经知道我为劳娜请教了律师;现在,一经证实我如何在暗中获得复信,他就完全达到了目的,而既然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我的戒心,所以现在一心要祛除我的疑虑。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乖巧,我并不去向他假惺惺地解释,然而,终究是女人的脾气,我虽然很顾忌他,但同时又觉得我搭在他臂上的一只手被他玷污了。
在住宅前面的环形车道上,我们遇见那辆被拉到马房去的狗车。珀西瓦尔爵士刚回到家。这时他走了出来,在二门口迎接我们。我们不必管他这次旅行的结果如何,反正他那暴戾的脾气并未缓和下来。
“啊!你们两位回来了,”他沉着脸说,“这是怎么回事:屋子里的人都走空了?格莱德夫人呢?”
我告诉他胸针遗失了,还说劳娜到种植场上寻找去了。
“什么胸针不胸针,”他气呼呼地咆哮,“叫她别忘了今天下午在书房里的约会。再过半小时我要见到她。”
我抽回了伯爵挽着的一只手,慢慢地走上台阶。伯爵向我很有气派地一鞠躬,然后满面春风地去和那位横眉怒目的主人谈话。
“告诉我,珀西瓦尔,”他说,“你这次旅行愉快吗?你那匹油光闪亮的漂亮棕莫利跑到家没累坏吗?”
“去他妈的棕莫利——也去他妈的这次旅行!我要吃饭了。”
“我先要和你谈上五分钟,珀西瓦尔,”伯爵答道。 “就在这儿草地上,我的朋友,谈上五分钟。”
“谈什么?”
“谈一件跟你关系重大的事情。”
我穿过厅门时尽量地磨时间,听到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看见珀西瓦尔爵士迟疑不决,愠怒地把手插在口袋里。
“如果你故意惹我,再去谈你那些顾虑,”他说,“我可不要听你的。
我要吃饭了。”
“到外面来和我谈吧,”伯爵重复,对他朋友所说的最粗鲁的话仍旧毫不介意。
珀西瓦尔爵士走下台阶。伯爵挽着他的手臂,领着他缓缓地走开了。所谓“事情”,我相信,指的就是签字。不用说,这会儿他们正在谈论我和劳娜。我十分焦急,感到慌乱难受。我们急需知道他们这会儿谈的是什么,这对我们两人都十分重要,然而他们说的话绝对不可能有一句传到我耳朵里。
我怀里藏着律师的信(这时哪怕把它锁起来我都不放心),从一间屋子里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到后来紧张难受得差点儿要疯了。看样子劳娜一时不会回来,我打算出去找她。但是,经过一早晨的烦虑焦急,我已精疲力尽,再说天气又是那么热,我完全支持不住了,虽然再一次挣到门口,但最后不得不回到休息室里,在靠得最近的一张沙发上躺下来歇息。
我正在让自己安静下来,门轻轻地推开,伯爵探头进来。
“千万请您原谅,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我来打扰您,因为有一件好消息报告。您知道,珀西瓦尔总是那样主意不定——最后他又认为应该取消原议,签字的事可以暂时缓办了。我很高兴,从您脸上也可以看出,哈尔科姆小姐,这一来咱们都安心了。您告诉格莱德夫人这件好消息的时候,请代我向她表示最诚恳的敬意和祝贺。”
我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他已经走开了。毫无疑问,签字的事之所以会有这样不寻常的转变,是因为他施加了影响,而他干涉后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功,又是因为他发现我昨天和伦敦进行了联系,今天已从那儿获得答复。
我虽然有以上的印象,但是,好像精神和肉体同样地疲乏,怎么也没法继续考虑情况不明的现在或危机四伏的未来。我再一次试图跑出去找劳娜,但是我脑袋眩晕,膝部哆嗦得站立不稳。虽然十分不愿意,但没办法,最后只好打消了出去的念头,又回到沙发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听到夏天的鸣虫在敞开的窗外低声浅唱,感到很舒适。我不由得合上眼皮,逐渐进入一种奇异的状态,它既不像是清醒着(因为我对四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 又不像是睡着 (因为我觉出自己是在休息) 。
在这种状态下,我那活跃的思想开始自由奔放,而我那疲倦的身体则在静息,于是,恍惚中,或者幻想中(我也不知道应该管它叫什么),我看见了沃尔特·哈特赖特。我那天早晨起身后始终不曾想到他,劳娜也一句话不曾直接或间接向我提到他,然而,这会儿我却看见了他,清楚得就好像回复到了从前的时候,好像我们又一起在利默里奇庄园里。
我看见他在其他许多人当中,但那些人的脸我看不清楚。他们都躺在一座败落的大庙的台阶上。参天的热带树木(树干上绵延不绝地盘绕着浓密的藤蔓,枝叶空隙间隐约露出狰狞可怕的石像)围绕着那座庙宇,遮蔽了整个天空,给一群可怜的人笼罩上一片惨淡的阴影。白茫茫的瘴气悄悄从地面袅袅上升,一团团烟雾般向这些人弥漫过去,最后触到了他们,他们一个个都在躺着的地方僵死了。我看见沃尔特,感到又是怜惜又是害怕,禁不住要喊出声,我催他快逃。“回来吧,回来吧!”我说,“记住你答应她的话,答应我的话。回来吧,别让疫病传染给你,你会像其他的人那样死了!”
他朝我望了望,神情异常镇静。“等着瞧吧,”他说,“我会回来的。
自从那天夜里我在公路上遇见了那个迷路的女人,我的一生就变成了冥冥中指定的一件工具。不论是在这片荒野中流浪也好,或者是回到故乡那儿欢迎我的亲友当中也好,我总是走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这条路将引着我,引着你,引着你和我所爱的人,你的妹妹,走向那神秘的因果报因将要应验的地方,走向那迟早总要达到的终点。等着瞧吧。瘟疫会传染其他的人,但是它会避开了我。”
我又看见他。他仍旧在那座森林里,他那些流浪的伙伴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廖廖无几。庙宇不见了,偶像消失了,此后再看到的是一些黑皮肤的矮人,他们阴险地埋伏在林中,手里张着弓,箭都上了弦。我又一次为沃尔特担心,大声警告他。他又一次向我转过身,脸上是不动神色的镇静。
“再要在黑暗的道路上前进一步,”他说。“等着瞧吧。箭会射倒其他的人,但是不会射中了我。”
我第三次看见他乘的那条船毁了,在荒凉的沙滩上搁浅了。几条载人超重的小船正从他身旁驶向彼岸,沉船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我向他喊,叫他唤住末尾的一条小船,最后挣扎逃命。他带着镇静的神气看了看我,仍用坚定的声音回答我: “还要在旅程中前进一步。等着瞧吧。大海会淹死其他的人,但是它不会淹死我。”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他跪在一座白云石坟墓旁边,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影影绰绰从坟底下出现,站在他身旁。他脸上原来异常镇静,这会儿显得异常悲哀。但是他的口气仍然是那么十分肯定。“路越来越黑暗了,”他说,“也越走越远了。死亡带走了善良的、美丽的、年轻的——但是它漏掉了我。
毁灭了人的瘟疫,射倒了人的箭,淹没了人的大海,埋葬了爱情与希望的坟墓:我在旅程中逐步经历了这一切,我越来越走近终点了。”
我的心沉在言语无法形容的恐怖中,沉在泪水无法减轻的悲哀中。黑暗掩蔽了白云石坟墓旁边的参拜者——掩蔽了蒙着面纱从坟墓中出现的女人——掩蔽了在梦中看着这一切的我。我再看不到了,再听不见了。
我被搭在肩上的一只手惊醒。那是劳娜的手。
她跪倒在我沙发旁边。神情激动,脸色绯红,和我相对的眼光中流露出疯狂迷乱的神情。我一看见她,立刻吓得站起来。
“出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她回过头去望了望那扇半开着的门,把嘴唇凑近我耳边悄声说:
“玛丽安!——湖边的那个人影——昨儿晚上的脚步声——我刚才看见她了!我刚才和她谈话了!”
“我的天哪,是谁呀?”
“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的慌张神情已使我惊讶,再加上我仍为梦里刚看到的景象感到凄惶,所以,她一说出那名字,我对突然获悉的事简直经受不住。我呆在地当中,一言不发紧张地瞪着她。
她一心想着那件事,竟没注意到她的答话给我带来的影响。“我看见安妮·凯瑟里克!我和安妮·凯瑟里克谈话了!”她又说了一遍,好像以为我没听清她的话。“哦,玛丽安,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去吧——咱们在这儿会被人撞见的——赶紧到我屋子里去。”
她急煎煎地说完这些话,拉住我的手,搀着我穿过书房,走到底层特为她设置的那间顶里边的屋子。除了她的贴身女仆,谁也不会突然到这里来找我们,她先把我推进房间,然后锁上房门,拉上里边的印花布窗帘。
我一时仍不能摆脱那种奇怪的麻木感觉。但是我越来越相信,并且已经深深感觉到,一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一些早已威胁着她,早已威胁着我的事情,现在已突然紧紧地围困住了我们俩。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情,我甚至不大能够在意识中模糊地加以体会。“安妮·凯瑟里克!”我悄声自言自语,不知所措地重复说,“安妮·凯瑟里克!”
劳娜把我拉到房当中靠得最近的那张长椅上。“你瞧!”她说,“瞧这儿!”说到这里,她指了指她的胸口。
这时我才看见,那只遗失了的胸针又端端正正地别在那里了。亲眼看见了胸针,后来又亲手接触到了它,那种真实感仿佛使我混乱的思想开始稳定,并且使我的情绪镇静下来。
“你在哪儿找到了你的胸针?”这是我能向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我在重要关头竟提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她找到的,玛丽安。”
“在哪里?”
“在船库里的地上。哦,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该怎样对你说呢?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显得那样古怪——她看上去身体那样不舒服——她后来那样突然地离开了我——!”
她被纷乱的回忆所激动,声音随着提高了。我因为在这家里日日夜夜都被疑惧困扰着,所以这时立刻向她发出警告,像刚才一看到胸针就立刻向她提出问题一样。
“轻轻地说,”我说道。“窗子开着,它对着园子里的路。从头说起吧,劳娜。把你和那女人遇见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吧。”
“要先关上窗吗?”
“不用关,可是,要轻点儿说,要记住,在你丈夫家里谈安妮·凯瑟里克很危险。你先在哪儿看见了她?
“在船库里,玛丽安。你知道,我出去找我的胸针,沿着那条小路穿过种植场,一路上留心望着地下。就那样,经过很长时间,我到了船库;一走进那屋子我就跪在地上找。我正背对着进口寻找的时候,只听见后边一个陌生的声音轻轻地呼唤:‘费尔利小姐。’”
“费尔利小姐!”
“可不是,唤的是我从前的称呼——我以为永远和我分开了的那个熟悉可爱的称呼。我跳了起来,并不是害怕,而是十分惊奇,因为那声音非常亲切柔和,它不可能使任何人感到害怕。瞧那儿,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瞧着我,我完全不记得从前曾经见过那张脸。”
“她是怎样打扮的?”
“她身上穿了一件整洁漂亮的白衣服,上边披了一条陈旧的深色狭条围巾。她戴的一顶褐色无边草帽和她那条围巾显得同样陈旧。我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打扮很不相称,就感到很奇怪,她知道我注意到了这点。‘别去瞧我的帽子和围巾,’她气喘吁吁,急促地说,‘只要有白色衣服穿,对其他的打扮我都可以不计较。尽情看我身上的衣服吧——我不会为它感到不好意思。’这话说得多么奇怪,你说对吗?还没等我向她解释,她已经伸出了一只手,我看见她手里托着我的胸针。我十分高兴和感激,走过去,靠她很近,向她表示谢意。‘既然这样谢我,您可以答应我一件小事吗?’她问。
‘当然可以,’我回答,‘无论什么事,只要是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
‘那么,我把您的胸针找到了,就让我给你别上吧。’我真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玛丽安,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异常急切,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不觉后退了一两步。‘咳!’她说,‘您母亲会让我别上这只胸针的。’她提到我母亲时,口气和神情中有着那么一种谴责的意味,这使我对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握住她托着胸针的手,轻轻地抬起了它,把它放在我胸口。‘您认识我母亲吗?’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以前见过您吗?’她正在忙着别胸针的一双手停下,紧紧抵住了我的胸口。‘您不记得,在利默里奇村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说,‘您母亲在去学校的那条小路上走,两个小姑娘一面一个伴着她吗?打那时候起,我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高兴去想,只记得这一件事。您是那两个小姑娘当中的一个,我是其中的另一个。那时候聪明漂亮的费尔利小姐和呆板可怜的安妮·凯瑟里克可要比现在更亲近啊!’——”
“她向你报了姓名,劳娜,你记得她吗?”
“记得的,我记得你在利默里奇庄园曾向我问起安妮·凯瑟里克,你还说从前大伙都说她长得像我。”
“这件事你是怎么想起的,劳娜?”
“是她使我想起的。她靠近了我,我朝她看的时候,突然想到我和她长得很像!她的脸苍白,瘦削,显得疲倦,但是我看上去吃了一惊,就好像我生过一场大病,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这一发现,不知道什么原故,使我十分震动,有一会儿工夫我对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她是不是像动气了?”
“恐怕她是动气了。‘您的脸不像您母亲’,她说,‘心也不像她。您母亲的那张脸是黑糁糁的,您母亲的那颗心,费尔利小姐,是天使的心。’
‘真的,我对您怀着一片好意,’我说,‘但是可能我不会恰当地把它表现出来。为什么您管我叫费尔利小姐呀——?’‘因为我爱姓费尔利的人,恨姓格莱德的人,’说到这里,她突然愤怒得像发了狂。在这以前,我根本没看到她有疯癫的迹象,可是这时候我仿佛在她眼光中看出了疯癫。‘我还以为您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呢,’我说,我想起了她在利默里奇村写给我的那封荒唐的信,同时试图使她安静下来。她沉痛地叹了口气,从我身边走开了。
‘不知道您已经结了婚?’她重复了一句。‘我到这儿来,就是因为您结了婚。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在阴间会见您母亲之前给您想一个补救的办法。’她身子逐渐往后退,最后到了船库外面,接着就四下里注视和留心听了一会儿。等到再转身向我说话时,她不是走进来,而是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向里边瞧着我,手叉在两边门框上。 ‘昨儿晚上您在湖边看见我了吗?’
她问。‘您在树林里听见我在后面跟着吗?我已经等了整整几天,想要单独和您谈一下——这一次我丢下了我唯一的朋友,让那朋友为我担心害怕——我冒着险,不顾再被关进疯人院——一切都是为了您,费尔利小姐,一切都是为了您呀。’她的话使我感到惊慌,玛丽安,但是她说话时有一种口气使我从心底里可怜她。我相信我的怜悯是真诚的,因为我胆子大起来,叫这可怜的人到船库里去坐在我身边。”
“她这样做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说必须继续站在那儿望风,当心有外人突然来到。
她一直守在门口,手叉在两边门框上,一会儿突然向里边探进来向我说几句话,一会儿突然向后退回去四面张望。‘昨儿天黑前我到这儿来了,’她说,‘听见您和那位一道来的小姐谈话。我听见您向她谈您丈夫的事。我听见您说:没法使他相信您,没法使他不提起那件事。啊!我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了,因为,听的时候,我的良心向我说明了一切。我为什么要让您嫁给了他呢!
咳,都是因为我害怕——瞧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
她用那条旧围巾捂住了脸,在围巾里边哭边嘟哝。她会不会伤心绝望得失去了理智,不能控制自己,最后连我也没法对付她呢:我害怕起来了。‘请冷静点儿,’我说,‘告诉我,您当初又怎么可能阻止我结婚呢!’她揭去蒙在脸上的围巾, 茫然瞪着我。 ‘当时我应该有足够的勇气留在利默里奇村里, ’
她回答。‘我根本不该被他要去那里的消息吓走。我该先警告您,设法挽救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木已成舟了。为什么我只有给你写那封信的勇气呢?
为什么我的动机是为了您好,但结果反而害了您呢?都是因为我害怕呀——我那疯狂的、可怜的、该死的恐惧心理啊!’她重复这句话,又用她那条旧围巾的一头捂住了脸。她那副样子真可怕呀,她那些话真可怕呀。”
“她一再谈到害怕,劳娜,你肯定要问她怕什么吧?”
“我问了。”
“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呢?”
“她反过来问我,如果有人曾经把我关进疯人院,将来还有可能再关我进去,我是不是害怕那个人?我说:‘现在您还害怕吗?如果现在还害怕,那您肯定不会来这儿了吧?’‘不害怕了,’她说,‘我现在不害怕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害怕。她突然向船库里探进身子说:‘您猜不出什么原故吗?’我摇摇头。‘瞧瞧我是一副什么样儿,’她接着说。我告诉她,看到她满脸病容,神情十分忧郁,我感到很难受。这时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满脸病容,’她重复了一句,‘我都快死了。您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害怕他了吗。您相信我要在天堂里和您母亲会见了吗?如果我见了她,她会宽恕我吗?’我十分震惊,一时没话可以回答。‘我老是在思考这件事,’她继续说,‘躲开您丈夫的时候,生病的时候,我都在思考。思考到最后,我只好到这儿来了——我要设法补救——我要尽力消除我以前造成的一切危害。’
我再三恳求她向我说明这些话的意思,她仍旧那样茫然地瞪着我。‘我能消除那危害吗?’她主意不定地自言自语。‘您是有朋友帮助的。所以,如果您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就会害怕您,就不敢像对待我这样来对待您。既然害怕您和您的朋友,那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就不得不好好地待您。如果他好好地待您,如果我能说这是由于我的功劳——’我急巴巴地往下听,可是刚说到这儿,她停下了。”
“你催她往下说吗?”
“我催了,但是她又从我身边退开,把脸和胳膊贴在船库的一边门框上。
‘咳!’她满怀柔情但是透出一种可怕的、疯狂的口气说,‘咳,要是能把我和您母亲合葬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要是天使吹响号角,坟墓里的死人都复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醒过来,那该有多么好啊!’——玛丽安呀!
我听了浑身直哆嗦,她的话太可怕了。‘但是,这是没希望的了,’她一面说,一面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又朝我望了一眼,‘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陌生人,这是没希望的了。我不会安息在那个云石十字架下面,尽管为了她的原故,我亲手洗它,洗得那么雪白干净。不行!不行!不能靠人家开恩,只有靠神的恩惠才能够被带到她跟前,那儿恶人不再折磨你,疲倦的人获得安息。’她说这些话时显得安静而又悲哀,在绝望中沉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停顿了一会儿。她脸上露出迷惘和烦恼的神情,好像是在思索,好像是在苦苦地思索。‘我刚才说什么啦?’她停了一会儿问。‘一想到您母亲,其他的事我都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刚才在说什么呀?’我竭力亲切和温存地提醒她。‘啊,对了,对了,’她说,仍旧是那一副迷惘和困惑的神情。
‘您是没法对付那个凶恶的丈夫的。可不是。我一定要达到来这儿的目的——我一定要补救我当初由于害怕说话而给您带来的损害。’‘您要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我问。‘就是您狠心的丈夫怕人知道的那件秘密,’她回答。
‘有一次我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就把他吓倒了。您要是威胁他,说要揭发他的秘密,也会把他吓倒的。’她的脸色沉下来,凝视着的眼睛里闪出严厉愤怒的光芒。她开始迷迷糊糊地、毫无表情地向我挥手。‘我母亲知道那件秘密,’她说,‘为了那件秘密,我母亲毁了她自己半辈子。后来,我长大成人了,有一天她对我透露了一些底细。第二天,您丈夫就——’”
“说呀!说呀!接下去说呀。她告诉你什么有关你丈夫的事呀?”
“刚谈到这儿,玛丽安,她又不说了——”
“她再没说下去?”
“她急着留心倾听什么。‘嘘!’她悄声说,一面仍向我挥手。‘嘘!’
她挪向门口一边,慢慢地,悄悄地,一步一步地,最后我看见,她在船库门外消失了。”
“你准是跟上去罗?”
“可不是,我十分着急,就大着胆站起来去追她。我刚赶到门口,她突然又从船库的一边绕了过来。‘那件秘密,’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等一等,告诉我那件秘密!’她拉住我的胳膊,疯狂和恐怖的眼光瞪着我。 ‘现在不行,’她说,‘附近有人——有人在监视咱们。明天这时候来——您一个人来——注意——您一个人。 ’ 她粗鲁地把我推进船库, 我再没看见她了。 ”
“咳,劳娜,劳娜,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要是我在你身边,咱们就不会让她跑了。你看见她是朝哪个方向消失的?”
“左边,地面下降、树林最浓密的那一边。”
“你又跑出去了吗?你在后面唤她了吗?”
“叫我怎么唤呢?我吓得动都不能动,话都说不出了。”
“可是,等到你能动的时候——等到你走出去的时候——?”
“我就跑到这儿来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你在种植场上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吗?”
“没有,我经过种植场的时候,那儿好像是一片静悄悄的。”
我考虑了一下。所说的那个在暗中偷听谈话的,是实有其人呢,还只是安妮·凯瑟里克心情激动时幻想的人物呢?这就无法肯定了。只有一件事很明确,那就是我们这方面的发现又功败垂成——除非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准时到船库赴约,否则这件事是彻底失败了,无可挽回地失败了。
“你肯定把一切经过都说给我听了吗?包括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问。
“我想是的,”她回答。“我的记忆力不及你,玛丽安。可是这一次我的印象非常深,我对那些事非常关心,所以不大可能有什么重要的被我漏掉了。”
“亲爱的劳娜,凡是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哪怕是琐碎的细节也是重要的。你再想想看。她是不是无意中提到了她现在住在哪儿?”
“我记不起了。”
“她没有提到一个陪她一同前来的朋友——一个叫克莱门茨太太的女人吗?”
“哦,提到的!提到的!我给忘了。她告诉我,克莱门茨太太执意要陪她到湖边,好照看好了她,还再三叮嘱她不要大胆独个儿到这附近来。”
“有关克莱门茨太太的事,她只说了这些吗?”
“是的,只说了这些。”
“她没向你谈到离开托德家角躲在什么地方吗?”
“没谈到——这一点我很肯定。”
“也没谈到她后来住在什么地方吗?也没谈到她生的是什么病吗?”
“没谈到,玛丽安,一句也没谈到。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该怎样考虑问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亲爱的,你必须这样做:你明天要准时到船库去赴约。现在还不可能判断,你和那个女人下一次的会见有多大的利害关系。这次不能再让你独个儿去了。我要离得相当近,跟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但是,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总是跟在听得见你声音的地方。安妮·凯瑟里克已经逃过了沃尔特·哈特赖特,现在又逃过了你。但是,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反正不能让她逃过了我。”
劳娜的一双眼睛留心窥探我的心事。
“你相信,”她说,“我丈夫是害怕人家知道这件秘密吗?会不会,玛丽安,这只是安妮·凯瑟里克的幻想呢?会不会,她只是为了怀旧的原故,要来看看我,要和我谈话呢?她的神态非常古怪——我几乎怀疑她所说的话。你完全相信她的话吗?”
“我其他都不相信,劳娜,只相信我亲眼目睹的你丈夫的举动。根据他的行事来判断安妮·凯瑟里克的话,我相信是有一件秘密。”
我不再多说什么,立刻站起身离开了那间屋子。如果我们再一起谈下去,我就会向她吐露当时困扰着我的那些思想,而那些思想一经被她知道后,是对她有害的。她虽然已将我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但它那阴暗愁郁的影子却笼罩着她的通篇叙述留在我脑海中的每一个新鲜印象。我感到预兆不祥的未来已向我临近,它使我在极度的恐惧下不寒而栗,使我不能不相信,在已经困迫着我们的一系列复杂事件中存在着一种无法窥测的天机。我想象到哈特赖特,就像看见他道别时那样清晰,就像在梦中看见他的影子那样清晰,于是,我也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正在盲目地走向一个指定的、无法避免的终点。
我让劳娜独个儿上楼,自己走到外面,在住宅附近的小路上四面察看。
一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离开劳娜时的情景,我就暗中着急,想要知道福斯科伯爵那天下午在干些什么,同时私下猜测,珀西瓦尔爵士几小时前刚回来,他独自出门的结果怎样。
我四下里寻找他们,但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回到住宅里,走进底屋的各个房间。房间里都没有人。我又到外面门厅里,再上楼去找劳娜。我穿过走道,经过福斯科夫人的房间时,她开了门,我止住脚步,看她会不会告诉我珀西瓦尔爵士在哪里。可不是,一个多小时以前,她在窗口看见他们俩。伯爵仍旧是老习惯,他亲切地抬起头来看她,而且关照她(像平时那样一丝不苟,面面俱到),说他要和他朋友一同去远足。
远足!根据我平时的观察,他们俩从来不曾为这种事一同出去过。珀西瓦尔爵士除了骑马而外,不爱好其他任何运动,而伯爵(除了在礼节上陪我走路以外)则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等我再回到劳娜那里,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已想起即将签署契约的事,但刚才我们只顾谈论她会见安妮·凯瑟里克的经过,就忘了谈这个问题。我看见她时,她第一句话就表示惊讶:真出人意料,珀西瓦尔爵士怎么没来唤她到书房里去。
“你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放心了,”我说。“至少咱们暂时都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了。珀西瓦尔爵士已经改变计划——把签字的事推迟了。”
“推迟了?”劳娜惊讶地重复,“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福斯科伯爵对我说的。我相信,你丈夫这次突然改变主意,都亏了伯爵的干涉。”
“看来不可能嘛,玛丽安。如果按照咱们的猜想,珀西瓦尔爵士要我签字是为了急需借钱,那么这件事怎么可以推迟呢?”
“劳娜,我想这个疑问咱们现在就可以解释。你忘了珀西瓦尔爵士和那个律师一起走过门厅,我听到他们俩的谈话吗?”
“没忘记,可是我不记得——”
“我记得。当时提出了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要你在文件上签字。另一个办法是开三个月的期票拖延时间。现在明明是采取了第二个办法,所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咱们尽可以不必为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烦心了。”
“哦,玛丽安,这件事听来好得叫人没法相信!”
“是吗,亲爱的?不久前你还在夸奖我的好记性,可是这会儿又像在怀疑它了。我去把我的日记取来,让你瞧瞧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立刻取来了我的日记簿。
我们翻到前面有关律师来访的一条,发现那两个办法我记得完全正确。
我的记忆这一次仍像往常一样可靠,我和劳娜几乎一致感到十分快慰。在我们目前这种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情况下,我们将来的某些利害关系说不定有赖于我写日记的规则性,有赖于我写日记时记忆的可靠性。
我从劳娜的神态中觉察出:不但我想到了这一点,连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件小事,我甚至不好意思把它记下,因为它好像无情地暴露了我们可怜的处境。我们确实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因此,哪怕是发现我的记忆力可靠,我们也会高兴得像发现了一位新朋友一样啊!
晚饭铃一响,我们就分开了。铃声刚息,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已散完步回来。后来我们听见这位主人正在向仆役大发雷霆,因为饭开晚了五分钟,接着,又像往常那样,他的客人出面调解,劝他不要发火,叫他为了礼貌关系要安静下来。
········傍晚就那样度过。没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但是我在珀西瓦尔爵士和伯爵的举动中注意到一些特别的地方,因此临睡前一直提心吊胆,想到安妮·凯瑟里克的问题,以及明天会见她后的结果。
这时我对珀西瓦尔爵士那副样子实际上已经心中有数,知道他最虚伪的(因此也是最恶毒的)就是他那彬彬有礼的外表。和他的朋友远足回来,他的态度,尤其是对他妻子的态度变好了。劳娜暗中觉得奇怪,我却暗中感到惊慌,因为他用教名称呼她,问她最近可曾收到她叔父的信,打听魏茜太太什么时候应邀来黑水园,还处处低声下气地向她献殷勤,几乎令人想起他在利默里奇庄园求亲时那种讨厌的模样。总之那是一个不好的象征,后来我更觉得那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因为晚饭后他在休息室内假装睡着,以为劳娜和我都没有猜疑,于是一双眼睛就奸险地盯着我们俩。我始终不曾怀疑他突然独自出门是到韦尔明亨去找凯瑟里克太太,但是,根据今天晚上的观察,我更担心他这次出门并没白跑,他肯定已经获得我们尚未掌握的情报。如果我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安妮·凯瑟里克,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警告她。
珀西瓦尔爵士今晚虽然装出了那副模样,但可惜我对它已经太熟悉,相反,伯爵的那种表现我却从来不曾见过,今晚我首次看到他是多情善感的,而且我相信,这种感情确是出自他的内心,而不是他逢场作戏装扮出的。
比如,他显得那么安静而沉郁,眼光和语音都表示出一种克制着的感情。
他身上是一件以前没见他穿过的最华丽的背心(他那最花哨的服饰与最强烈的感情之间好像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是用淡海绿色缎子制的,四周很精致地镶着银丝花边。他那抑低了的声音听来十分柔和,他跟我或劳娜谈话时在微笑中若有深思,露出了慈祥的怜爱神情。晚饭时,他妻子对他的那些小殷勤表示感谢,他就在桌子底下捏她的手。他还和她碰杯。 “祝你健康快乐,我的天使!”他说这话时炯炯闪亮的眼中脉脉传情,晚餐他几乎没吃什么,他老是叹息,而每逢他的朋友嘲笑他时,他就说:“我的好珀西瓦尔呀!”
饭后,他拉住劳娜的手,问是不是可以“让他一聆雅奏”。她十分惊讶,但终于答应了。他在琴旁坐下,表链像一条金色的蛇在他海绿色背心腆出的地方蜷曲着。他的大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两个黄里泛白的手指轻轻地打着拍子。他十分赞赏那音乐,慈祥地夸奖劳娜的指法——不像可怜的哈特赖特那样纯粹为欣赏醉人的乐声而赞美,他由于修养与训练,不但理解乐曲的优点,而且理解演奏技巧的优点。暮色渐浓,他要求暂时不要点灯,以免破坏了那可爱的朦胧光影的美。我为了避免看见他,正站在远处的窗口,但是他踏着轻悄得可怕的脚步走过来,要我和他一同反对点灯。如果当时有一盏能够烧死了他的灯,我真会亲自赶到楼下厨房里把它取来。
“诸位肯定喜欢英国的这种柔和而颤动的夕阳吧?”他温和地说。 “啊!
我喜欢这种夕阳。我生来就喜欢高贵的、伟大的、美好的、天国的风吹净了的东西:像这样一个黄昏中所见到的一切。对我来说,大自然有这样永不消逝的美,这样永不消逝的柔情啊!可是,我是一个胖老头子:有一些适合于您说的话,哈尔科姆小姐,一到了我嘴里就变得滑稽可笑了。伤感时被人嘲笑,好像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都是又老朽又蠢笨的,这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瞧那些树枝上即将消失的光影有多么美啊,亲爱的小姐!它是不是也打动了您的心,就像打动了我的心一样?”
他不再往下说,望了望我,背诵了但丁描写黄昏的名句,柔和悦耳的音调给无比优美的诗句增添了一种独有的魅力。
“咳!”他刚朗诵完高贵的意大利诗句,突然大喊起来,“瞧我这个傻老头儿把大伙都闹厌烦啦!还是让咱们关闭了自己的心灵之窗,回到现实世界里来吧。珀西瓦尔!我现在准许把灯拿进来了。格莱德夫人,哈尔科姆小姐,埃莉诺我的好太太:你们哪位肯赏光和我玩一盘多米诺① ?”
他脸朝着大家说话,但一双眼睛却在瞟劳娜。
劳娜和我一样怕得罪他,当即接受了他的请求。这一点我当时怎么也做不到。我是绝不肯和他玩牌的。在逐渐朦胧的暮霭中,他那双眼睛好像窥探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他的声音沿着我浑身每一根神经震荡,我感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我梦里那些神秘可怖的景象整个黄昏不时困扰着我,这会儿更沉重地压在我心头,使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凶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我又看见那座白色的坟,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从哈特赖特身旁的坟里出现。我为劳娜担心,思虑像心底深处涌出的泉水,痛苦 (我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痛苦)的水积满在我心头。她走向牌桌经过我身边时,我拉住她的手吻了她,仿佛我们那天晚上就要永别了。我趁大家都惊讶地呆瞪着我时,跑出了那扇临园地的落地窗——跑到黑暗中,要逃避他们,甚至要逃避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散得比平时更晚。将近午夜,阵风震撼着树林,低沉凄凉的风声打破了夏日的寂静。我们突然感到空中散发着凉意,但是伯爵首先注意到那悄悄掀起的风。他给我点蜡烛的时候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做出警告① 多米诺是一种骨牌游戏。——译者注的样子——“听呀!”他说,“明儿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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