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谢顿诞生之前两个世纪,卡尔根首先以度假胜地闻名于全银河。它整个世界都投注于观光娱乐业——一种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行业。
而且,那也是一种稳当的行业,这句话可说是放诸银河皆准。当银河中所有的文明渐渐腐朽之时,卡尔根几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根本未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不论邻近星区的经济、社会如何变动,上层社会总是存在的。而上层社会人士的特点之一,就是拥有足够的闲暇,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因此,卡尔根曾先后为下列人士提供了最佳的服务——最先是帝国宫廷中文弱骄矜的大员,以及他们身边妖艳的姬妾;接着是那些以铁血手段征服与统治世界的粗暴军阀,以及他们所宠幸的荡妇淫娃;后来,又换成了脑满肠肥、生活豪奢的基地大亨,以及他们那些性技巧高超无比的情妇。
由于这些人士全都家财万贯,所以卡尔根对他们完全一视同仁。此外,卡尔根向来都是来者不拒,而且永远不愁没有生意上门;领导阶层又有足够的智慧,从不干涉其他世界的政治,也未曾觊觎过其他行星的领土。基于以上这些因素,卡尔根得以在动荡的银河中一枝独秀,始终能够保持富庶繁荣,在其他世界日渐萧条的岁月里,唯独卡尔根的生活水准越来越高。
骡的出现终于改写了卡尔根的历史。这位空前绝后的征服者,除了征战之外,对于其他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因此,卡尔根也难逃陷落的命运。对于骡而言,所有的行星全都是一样的,当然卡尔根也绝不例外。
此后的十年间,卡尔根摇身一变,成了整个银河的首府——在银河帝国结束之后,首度兴起的另一个“帝国”便定都于此。
然后,随着骡的死亡,情况立即急转直下。基地首先脱离了骡的“帝国”,其他的世界继而纷纷独立。五十年之后,骡的功业完全烟消云散,只在历史上留下一页难解的记忆。暴起暴落的熏天权势,仿佛是鸦片诱发的一场幻梦。然而,卡尔根却一直未能完全恢复,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世外桃源,权力的魔咒始终没有真正解除。这些年来,卡尔根被一个接一个的强人所统治,基地将这些强人称为“卡尔根统领”,可是他们却都自称“银河第一公民”——这是骡在生前惟一的头衔。他们刻意沿用这个头衔,以便维持一个征服者的假相。
现任的卡尔根统领,上任才刚满五个月。这位统领原本是卡尔根星际舰队的统帅,他藉着这个职位的便利,再加上前任统领一时的疏忽大意,一举便谋得了统领的位置。不过在卡尔根所统治的领域,没有人会笨到对这种事情太过认真,大家都早已司空见惯,见怪而不怪了。
然而这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现象,除了会鼓励罪恶与流血之外,有时也真能让能者出头,取得领导者的地位。史铁亭统领便是如此的一位能者,而且他相当不好伺候。
甚至对尊贵的首相而言也不例外——那位首相是前任统领的遗老,对于两位统领一视同仁地鞠躬尽瘁。如果他活得够久的话,将来一定会继续为下任统领效忠。
而嘉丽贵妇也有相同的感觉——她与史铁亭并没有任何名分,只能说他们的关系介于朋友与夫妻之间。
这天傍晚,在史铁亭统领的私人寓所中,这三个人聚在一起,除此外没有其他人在场。第一公民的身材魁梧,穿着他心爱的舰队司令制服,显得光芒耀眼,令人不敢逼视。他坐在一张未铺椅套的塑质座椅上,表情严肃,眉头深锁,全身跟椅子一样动也不动。他的首相列夫·麦拉斯站在前面,心不在焉地面对着他,修长而神经质的手指不停地抚着老脸,从鹰勾鼻摸到瘦削的脸颊,再从脸颊摸到长着灰胡子的下巴,然后再回到鹰勾鼻上,如此反覆着。嘉丽贵妇则以优雅的姿势坐在铺着毛皮的长椅上,丰满的嘴唇微微噘起,还在轻轻地打颤。
“阁下,”麦拉斯终于开口——对于自称第一公民的统领,那是惟一的一种称呼。然后他说:“您对历史的一贯性认识不够,您个人一生经历了许多次重大的变化,导致您认为文明的发展同样不难骤然改变,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骡却为我们提出了反证。”
“可是有谁能够效法他呢?他可是一个超人,这点您别忘了。而且即使是骡,也不能算是完全成功。”
“卜吉——”嘉丽贵妇突然抽噎起来,但是第一公民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势,吓得她不敢再出声。
史铁亭统领以严厉的口气说道:“嘉丽,不要打岔。麦拉斯,我受不了一直这样无所作为。前任统领穷毕生精力,将舰队训练成一支无敌于银河的武力,却未能活着看到它派上用场。我是不是也要步上他的后尘?我——一个舰队总司令?”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支武力多么容易腐朽吗?目前,它已经成了国库的累赘,可是却无法有任何回报。军官们都渴望赢得封地,士兵们期待着攫取战利品,整个卡尔根都希望重建帝国的光荣,你有没有能力了解这一点?”
“您说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的理由,”麦拉斯回答,“不过我可以了解您的意思。封地、战利品、光荣——能够得到当然令人兴奋无比,可是其间的过程却总是危险万分,而且充满了悲惨与痛苦。别忘了开战的狂劲是撑不了多久的。而且鉴于历史的教训,攻击基地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即使是骡,也知道避免……”
嘉丽贵妇湛蓝而空洞的眼中漾着泪水。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卜吉已经很少来看她了,今晚他好不容易答应要陪她,没想到首相却硬闯了进来——这个可怕、精瘦的灰发老头,每次瞪着她的时候好像都能将她看穿——而卜吉竟然答应接见他。她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实在很不喜欢史铁亭现在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强硬而急躁。他说:“你这个食古不化的学究,基地虽然领域广大、人口众多,可是他们却是一盘散沙,根本就不堪一击。这些年来,他们表面上的团结只是一种惯性,而我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惯性击溃。你是被基地当年的气势给唬住了,那时候他们是银河中惟一拥有核能的世界,侥幸躲过垂死帝国的最后一击之后,就只剩下各地拥兵自立的军阀与他们为敌。那些军阀个个是头脑简单之辈,拥有的战舰都是帝国时代的旧货,当然无法和基地的核动力星舰对抗。
“可是,我亲爱的麦拉斯,骡的出现使这一切完全改观。他将基地密藏的知识散播开来,让半个银河都知晓了这些秘密。基地垄断科学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如今我们已足以和他们匹敌。”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麦拉斯冷泠地问了一句。
“可是还有第二基地呢?”史铁亭用同样的口气重复了一遍,再说,“你可知道他们的意图?他们花了五年的时间才阻止了骡——如果真的是他们做的,不过还有不少人怀疑这一点。你难道不晓得吗?基地的许多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都一致认为自从骡出现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完全被粉碎了。如果这个计划不再存在,那么我就有可能填补这个真空,任何人都有这个资格。”
“我们对于这方面的知识,不足以保证我们能赢得这场赌局。”
“我们自己的知识可能不足,不过我们的行星上,刚好来了一位基地的访客,这件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名叫侯密尔·孟恩——据我所知,他写过不少研究骡的文章。正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他也认为谢顿计划早已不复存在。”
首相点点头,答道:“我也听说过这个人,至少知道他发表的文章。他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他想请求我们允许他进入骡殿。”
“真的吗?我们最好还是拒绝。整个行星就是靠那些迷信维系着,避免触碰那些问题才是明智的做法。”
“我会考虑考虑——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于是麦拉斯便鞠躬告退。
此时嘉丽贵妇泪汪汪地说:“你在生我的气吗,卜吉?”
史铁亭猛然转过身来,对她吼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当着别人的面,绝对不要叫我那个可笑的名字!”
“你以前喜欢我这么叫的。”
“好吧,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了,以后绝对不准再犯这个错误。”
他气乎乎地瞪着她,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容忍这个女人,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是一个柔弱的绣花枕头,抚摸起来的感觉实在很不错;而她那温顺的感情,也可算是刻板生活的一种简单调剂。然而即使是那种感情,现在也已经令他感到厌倦——她竟然梦想着要嫁给他,想要成为第一夫人。
简直是荒唐!
当他还是舰队司令的时候,她的确是一个很称职的伴侣——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为第一公民,而且眼看就要征服银河,像她这种女人当然不再适合。他需要几个血统高贵的子嗣,帮助他统治未来的领土。这点是骡从来无法做到的,也是骡的传奇生命终结之后,他的帝国便立刻瓦解的真正原因。他,史铁亭,需要一位基地的名门闺秀为后,两人携手共同建立一个朝代。
他一肚子不高兴地想到,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把嘉丽给休掉?这样做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当然,她一定会哭哭啼啼一阵子——可是他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偶尔也挺可爱的,即使只是偶尔而已。
嘉丽现在又展现了欢颜,因为那个灰胡子老头已经走远了,卜吉那张如花岗岩的脸孔也渐渐变得柔和。她盈盈起身,向他依偎过去。
“你不会再骂我了吧,是不是?”
“不会的,”他心不在焉地轻抚着她,“现在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吗?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关于那个基地来的人吗?”
“没错。”
“卜吉?”她欲言又止。
“什么事?”
“卜吉,那人还带了一个小女孩一起来,你告诉过我的,记不记得?她来的时候,我能不能见见她?我从来都没……”
“你说,我为什么要让他把那个小鬼一块带来?我的会客厅是幼儿园吗?别再提这种荒谬的念头了,嘉丽。”
“可是我会照顾她的,卜吉,根本不会让你烦心。只不过因为我难得看到小孩子,你也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孩。”
他用嘲讽的目光瞪着她——她对这一套从不感到厌倦。她喜欢小孩,意思就是说喜欢他的小孩,也就是说他的子嗣,说穿了就是希望嫁给他。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小东西,”他说:“其实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女孩,或许跟你差不多高了。”
嘉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还是让我见一见好不好?她可以告诉我有关基地的一切。我的祖父就是基地人,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好想去那里看看。你能不能找个时间带我去,卜吉?”
史铁亭听到她这么讲,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也许他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却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前往。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相当高兴,语气也就因此缓和许多:“我会的,我会的。你可以见见那个女孩,和她畅谈基地的事情,不过你们得离我远一点,懂不懂?”
“我不会烦你的,我保证,我会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嘉丽觉得好开心,最近这些日子,她很少能像今天这样称心如意。她用双臂搂住他的颈子,感觉他在轻微的犹豫之后,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把壮硕的脑袋轻轻靠向她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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