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的过程可谓一团混乱。崔维兹捡起那两件已失效的武器,打开气闸,一伙人跌跌撞撞进了太空艇。直到他们飞离地表,崔维兹才注意到菲龙也被带上来。
若非索拉利人的飞航技术并不高明,他们也许无法及时逃脱。那艘索拉利航空器花在降落与着地的时间,简直长得不可思议。反之,远星号的电脑几乎在一刹那间就让这艘着力太空艇垂直升空。
以如此的高速升空,原本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加速效应,但由于远星号隔绝了着力作用,惯性也因而消失,所以能将加速效应完全除去。纵然如此,它仍无法消除空气阻力的效应,是以外壳温度急遽上升,增温速率远远超过舰队规定(或太空艇规范)的合理上限。
在升空时,他们看到第二艘索拉利航空器已经降落,此外还有几艘正在接近。崔维兹不知道宝绮思能对付多少机器人,伹根据他的判断,他们若在地面多耽搁十五分钟,就一定会被大群机器人吞没。
一旦进入太空(或几乎到达太空,周围只剩行星“外气层”的稀薄分子),崔维兹立刻朝行星的夜面飞去。那只是段很短的航程,因为他们离开地表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在黑暗中,远星号可以,较快冷却,并能继续循螺线缓缓飞离这颗行星。
此时,裴洛拉特从他与宝绮思共用的舱房走出来说:“那孩子现在安稳地睡着了。我们教它如何使用盥洗室,它学来毫不费力。”
“这没什么好惊讶,那座宅邸中一定有类似的设备。”
“我在那里一间也没看到,其实我一直在找。”裴洛拉特若有所感地说:“要是我们再迟一刻回太空船,我就憋不住了。”
“我们都一样。但为什么要把那孩子带上来?”
裴洛拉特歉然地耸了耸肩。“宝绮思不愿丢下它,像是想挽救一条命,来弥补她害死的另一条命。她受不了……”
“我懂。”崔维兹说。
裴洛拉特说:“这孩子的形体非常奇怪。”
“既然是雌雄同体,就在所难免。”崔维兹说。
“它有两颗睾丸,你知道吧。”
“几乎不可能没有。”
“还有个我只能形容为非常小的阴道。”
崔维兹扮了个鬼脸。“恶心。”
“并不尽然,葛兰,”裴洛拉特抗议道:“这刚好符合它的需要。它只要产出一个受精卵细胞,或是一个很小的胚胎,受精卵或胚胎就能在实验室中发育,而且我敢说,是由机器人负责照顾。”
“假使他们的机器人系统发生故障,那又会如何?如果发生那种情形,它们就无法产生能存活的下一代。”
“任何一个世界,若是社会结构完全故障,都会陷入严着的危机。”
“不会像索拉利人那么严着,让我忍不住为它们掉泪。”
“嗯,一裴洛拉特说:“我承认它似乎不是非常迷人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对我们而言。但问题出在索拉利人和社会结构上,这两者跟我们完全不同,我亲爱的兄弟。但去掉了索拉利人和机器人,你会发现那个世界……”
“可能会开始崩溃,像奥罗拉现在那样。”崔维兹说:“宝绮思怎么样,詹诺夫?”
“只怕她累垮了,她正在睡觉。她有段很不好过的经历,葛兰。”
“我也没感到多么好过。”
崔维兹闭上眼睛。他已经决定,只要一确定索拉利人没有太空航行能力,他立刻要睡上一觉,好好放松一下。而直到目前为止,根据电脑的报告,太空中未发现任何人工天体。
想到他们造访过的两个外世界,他心中充满苦涩——一个上面有满怀敌意的野狗,另一个则有满怀敌意的雌雄同体独居者,两处都找不到一丝有关地球下落的线索。他们到过那两个世界的唯一证明,只有菲龙那个孩子。
他张开眼睛,裴洛拉特仍坐在电脑另一侧,以严肃的神情望着他。
崔维兹突然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们应该把那个索拉利小孩留在原地。”
裴洛拉特说:“可怜的小家伙,他们会杀了它。”
“即使这样,”崔维兹说:“它终究属于那里,是那个社会的一部分。被视为多余而遭处死,是它生来命该如此。”
“喔,我亲爱的伙伴,这实在是铁石心肠的看法。”
“这是合理的看法。我们不知道如何照顾它,它跟我们在一起,也许会多吃不少苦头,到头来却仍难免一死。它吃些什么东西?”
“我想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老友。事实上,问题是我们要吃什么呢?我们的存粮究竟还剩多少?”
“很多,很多,即使多一位乘客也不用愁。”
听到这个答案,裴洛拉特并未显得多么高兴。他说:“那些食物已变得十分单调,我们应该在康普隆补充些——虽然他们的烹饪术不怎么高明。”
“我们没办法。你应该还没忘记,我们走得相当匆忙,离开奥罗拉时也一样,而离开索拉利时尤其如此——单调一点有什么关系?虽然破坏了用餐情趣,却能让我们活命。”
“如果我们有需要,有没有可能找些新鲜食物?”
“随时都行,詹诺夫。拥有一艘着力太空船,上面又有几具超空间发动机,那么银河就只算个小地方。几天之内,我们便可到达任何一处。只不过银河中半数的世界都在留意我们的太空船,因此我宁愿暂时避避风头。”
“我想那也对——班德似乎对这艘太空船没兴趣。”
“它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它的存在,我想索拉利人早就放弃太空航行。它们最大的心愿是完全遗世独立,如果它们在太空中不停活动,到处宣传自身的存在,就几乎不可能享有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葛兰?”
崔维兹说:“我们还有第三个世界有待造访。”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根据前面两个来判断,我对另一个不抱太大希望。”
“目前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不过等我小睡片刻后,就要让电脑绘出飞往第三个世界的航线。”
57
崔维兹的睡眠时间比预期长了许多,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太空艇上并没有自然的日夜,也从未绝对遵循“近似昼夜节律”。一天有几小时是人为的规定,诸如饮食、睡眠的自然作息规律,崔维兹与裴洛拉特就常常无法与时钟同步(宝绮思尤其如此)。
当崔维兹在浴室擦拭身体时(由于务必节约用水,肥皂泡最好别用水冲,只要擦掉就妤),脑子里正想着要不要再睡一两个钟头,他转过身来,竟发现菲龙站在面前,跟自己一样全身赤裸。
他不由自主往后一跳。这种单人盥洗间相当狭窄,身体某部分不可避免地一定会撞到什么坚硬的物体,他马上发出“哼”的一声。
菲龙好奇地盯着他,同时伸手指着他的阴茎。崔维兹听不懂它说什么,但从这孩子的神情看得出来,它似乎感到不可置信。为了让自己心安,崔维兹只好用双手遮住阴茎。
然后菲龙以一贯的高亢声调说:“你好。”
这孩子竟然会说银河标准语,崔维兹感到有些吃惊,不过听它的口气,好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菲龙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说:“宝——绮——思——说——你——洗——我。”
“是吗?”崔维兹双手按在菲龙肩膀上,“你——待——在——这——里。”
他指了指地板,菲龙当然立刻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来它完全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不要动。”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抓住孩子的双臂,紧紧按在它身体两侧,表示叫它静止别动。然后他赶紧擦干身体,穿上内衣裤,再套上一条长裤。
他走出去大叫:“宝绮思!”
在太空艇中,任何两个人的距离都很难超过四公尺。宝绮思随即来到她的舱房门口,带着微笑说:“是你在叫我吗,崔维兹?还是微风吹过摇曳的草地发出的声音?”
“别说笑了,宝绮思。那是什么?”他伸出拇指,猛力朝肩膀后面一甩。
宝绮思向他身后望了望,然后说:“嗯,看来像是我们昨天带上来的小索拉利人。”
“是你带上来的,你为什么要我替它洗澡?”
“我以为你会乐意帮忙。它是个很聪明的小家伙,银河标准语学得很快,我解释过的事它绝不会忘记。当然啦,我一直从旁帮助它。”
“自然如此。”
“没错,我让它保持冷静。在那颗行星上经历混乱场面时,我让它大多数时间都处于茫然状态,后来,又设法让它在太空船上睡一觉。现在我试图稍微转移它的心思,让它不再那么想念失去的机器人,它显然非常喜爱那个健比。”
“结果它就喜欢待在这里了,我想。”
“我希望如此。它的适应力很强,因为它还小,而在不过度影响它心灵的原则下,我尽量鼓励这一点。我还准备敦它说银河标准语。”
“那么你去帮它洗澡,懂不懂?”
宝绮思耸了耸肩。“我会的,假如你坚持的话,伹我希望让它觉得我们大家都很友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分担些保母的工作,那会很有帮助,这方面你当然能合作。”
“不是合作到这种秤谌。还有你帮它洗完澡后,就把它给弄走,我要跟你谈一谈。”
宝绮思说:“你说把它弄走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突然透出敌意。
“我不是说把它从气闸抛出去,我的意思是把它弄到你的房间,叫它乖乖坐在角落——我要跟你谈谈。”
“任凭你吩咐。”她冷冷地说。
崔维兹一面瞪着她的背影,一面抚平自己的怒气。然后他走到驾驶舱,开启了显像屏幕。
索拉利星现在是个黑色圆盘,左侧有一道弯成新月形的光芒。崔维兹将双手放到桌面上,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竟发现他的火气立即平息。想要使心灵与电脑有效联结,就必须保持心平气和,久而久之,制约反射便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以远星号为中心,他们目前与那颗行星的距离为半径,这个范围内没有任何人工天体。由此可以判断,索拉利人(或它们的机器人)不能也不会再跟踪他们。
惫不错,这样的话,现在他最好驶离夜面阴影。事实上,只要他继续远离索拉利,这颗行星呈现的圆盘便会越来越小;当它变得比远方体积大许多倍的太阳更小时,阴影无论如何都会消失。
同时,他指示电脑将太空艇驶离行星轨道面,这样可使加速过程安全许多。如此一来,他们便能更快到达一个空间曲率够小的区域,进行安全无虞的跃迁。
与往常一样,他又开始凝视远方的恒星。静寂而亘古不变的星体几乎带来一种催眠效应;它们本身的动荡与不定都已被长距离遮掩,呈现眼前的只有众多闪烁的光点。
其中一个光点,当然就是地球环绕的太阳——第一个太阳。生命在它的热辐射下诞生,人类也在它的庇荫下演化出来。
当然,如果外世界环绕的那些明后而显眼的恒星,全未收录在银河舆图中,那么,同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在“这个太阳”上。
彬者,是否只有外世界的太阳被故意遗漏,因为早年曾有过什么条约协定,让他们得以遗世独立?会不会地球的太阳虽收录于银河舆图中,却跟那些类似的、不含可住人行星的无数恒星混在一起了?
毕竟,银河中这类恒星总共三百亿左右,却只有约千分之一的轨道上有可住人行星。以他目前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周围几百秒差距之内,也许就有上千颗如此的可住人行星。他是否应将那些恒星逐一筛选,将所有的可住人行星都找一遍?
彬者,第一个太阳甚至不在银河这一区域?还有多少星域的居民,深信那个太阳是他们的近邻,而自己是最早一批殖民者的后裔?
他需要更多的资料,目前为止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当初在奥罗拉的万年废墟中进行最仔细的搜寻,他也十分怀疑能否找到地球的下落。至于索拉利人,他更怀疑它们会提供任何相关资料。
而且,如果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那座伟大的图书馆消失无踪:又如果盖娅伟大的集体记忆,对地球也完全一片空白,那么在那些失落的外世界上,也几乎不可能有任何资料得以幸免。
假如他纯粹出于运气,竟然找到地球之阳,进而找到地球本身——会不会有什么外力使他无法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地球的防卫果真滴水不漏?它保持隐匿的决心果真如此坚决?
他究竟在寻找什么?
是地球吗?或是他认为(并无明确理由)可以在地球上找到谢顿计划的漏洞?
如今,谢顿计划已运作了五个世纪,(据说)最终将带领人类抵达一个安全的港湾——第二银河帝国的怀抱,它将比第一帝国更伟大、更崇高、更自由。然而他,崔维兹,却否定了第二帝国,转而支持盖娅星系。
扒娅星系将是个巨大的有机体;而第二银河帝国不论如何庞大,如何多样化,也只是众多独立有机体的联合组织,与它柑较之下,每个有机体仅只具有微观的尺度。自人类发迹以来,不知已建构出多少的个体集合,第二银河帝国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虽然它有可能是最大、最好的一个,却仍无法脱离既有的框架。
扒娅星系则是个完全不同的组织,比第二银河帝国更理想。因此谢顿计划必定存有瑕疵,连伟大的哈里·谢顿自己都忽略了。
伹若是连谢顿都忽略的问题,崔维兹又怎么可能修正?他不是数学家,对谢顿计划的细节一概不知,全然没有概念。而且,即使有人能为他解释,他仍然会听得一头雾水。
他知道的只是谢顿计划的两个假设——必须牵涉到为数众多的人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计划的具体细节。只要想想整个银河庞大的人口,第一个假设便不证自明;第二个假设也一定正确,因为知道计划细节的只有第二基地人,而他们的保密功夫极为到家。
唯一的可能,是还有个并未言明的假设,一个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由于实在太过明显,所以从来没有人提到或想到——伹却有可能不成立。这个假设若不成立,就会使谢顿计划的伟大目标大打折扣,使盖娅星系比第二帝国更胜一筹。
可是,倘若这个假设如此显而易见,如此理所当然,甚至从未有人想去捉它,它又怎么可能会错呢?如果从来没有人提及或想到,崔维兹怎么知道有这个假设的存在?即使他猜到它的存在,对它的本质又能有什么概念?
难道他真是那个崔维兹,一个拥有百分之百正确直觉的人,正如盖娅所坚持的?他总是知道怎样做才正确,即使不知自己为何要那样做?
现在他正逐一探访所知的每个外世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外世界上会有答案吗?或者至少有初步的线索?
奥罗拉除了废墟与野狗之外,还有什么呢?(想必还有些凶猛的动物——狂暴的野牛?过大的野鼠?行动鬼祟的绿眼野猫?)索拉利虽未荒芜,可是除了机器人与懂得转换能量的人类,上面还有些什么别的呢?除非这两个世界保有地球下落的秘密,它们跟谢顿计划还能有什么牵连?
假如它们真藏有地球的秘密,地球与谢顿计划又有什么关联?这一切只是疯狂的想法吗?对于所谓自己料事如神的狂想,他是否听得太多又太认真了?
一股沉着无比的羞愧感向他扑来,压得他几乎要窒息。他望了望舱外遥不可及、与世无争的群星,暗自想道:我一定是银河中的头号大笨蛋。
58
宝绮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好啦,崔维兹,你为什么要见——有什么不对劲吗?”她突然改用关心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抬起头,发现一时之间很难摆脱沉着的心情。他瞪着她说:“没有,没有,没什么不对劲。我——我只不过想得出神。反正我三天两头就会陷入沉思。”
他知道宝绮思能读出他的情绪,因此有些不自在。她只对他做过口头承诺,说她绝不偷窥他的心灵。
不过,她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她说:“裴洛拉特跟菲龙在一起,在教它简单的银河标准语。我们吃的东西,那孩子好像都能吃,它没有过分挑嘴——伹你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嗯,别在这里讲。”崔维兹说:“电脑现在不需要我,如果你愿意到我舱房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你可以坐在上面,我嘛就坐在椅子上。或者倒过来也行,如果你比较喜欢那样的话。”
“都可以。”于是他们来到崔维兹的舱房。她仔细盯着他,然后说:“你似乎不再冒火了。”
“你在检视我的心灵?”
“绝对没有,只是在检视你的脸色。”
“我不是冒火。我偶尔会发一阵子小脾气,伹那不等于冒火。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得问你一些问题。”
宝绮思坐在崔维兹的床上,身子挺得笔直,宽颊的脸庞与黑色眼珠透出一种庄着的神情。她及肩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纤纤素手轻轻扶着膝头,身上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幽香。
崔维兹微微一笑。“你打扮得很漂后。我猜你是认为,我不会对一个年轻、漂后的女孩大吼大叫。”
“如果能让你觉得好过点,随便你怎样吼、怎样叫都行,我只是不希望你对菲龙大吼大叫。”
“我不想这样做。其实我也无意对你大吼大叫,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了吗?”
“盖娅对你一贯的、唯一的态度就是友善,崔维兹。”
“我不是在说盖娅。我知道你是盖娅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你就是盖娅,但你有一部分仍是个体,至少在某个秤谌之内。我是在跟那个个体交谈,是在对一个叫宝绮思的人讲话,我不理会——或者说尽量不理会盖娅。我们不是决定做朋友吗,宝绮思?”
“对啊,崔维兹。”
“那么,在索拉利上,当我们离开那座宅邸,来到太空船附近时,你为何迟迟不对付那些机器人?我遭到羞辱,又受到实质的伤害,而你却袖手旁观。尽避多耽搁一分一秒,都可能会有更多机器人到达现场,数量多得足以将我们吞没,你却一直袖手旁观。”
宝绮思以严肃的目光望着他。“我没有袖手旁观,崔维兹。我在研究那几个守护机器人的心灵,试图了解如何操纵它们。”她彷佛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只是在做解释。
“我知道你在那样做,至少你是这么说的,我只是不懂那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企图操纵那些心灵?你当时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它们,正如你最后采取的行动。” “你认为毁灭一个智慧生灵是简单的事?”
崔维兹噘了一下嘴唇,做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得了吧,宝绮思,一个智慧生灵?它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只不过是个机器人?”她的声音透出些许怒意,“总是这种论调,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索拉利人班德为什么迟迟不杀害我们?我们只不过是下具转换器的人类。为什么我们不忍留下菲龙自生自灭?它只不过是个索拉利人,还是个未成年的索拉利人。假如你用‘只不过这个,只不过那个’的论调,跟你想要除去的任何人、任何事物划清界线,你就能毁掉任何东西,你总有办法将它们纳入某些范畴。”
崔维兹说:“别将一个完全合理的说法推到极端,否则只会显得荒唐可笑。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这点你无法否认。它不是人类,没有我们所谓的智慧,它只是个机器,只会模仿智慧生灵的表象。”
宝绮思说:“你对它一无所知,竟然一句话就将它否定。我是盖娅——没错,我也是宝绮思,但我仍是盖娅。我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认为它的每个原子都相当珍贵,而且意义着大;而由原子构成的每个组织,则更加珍贵、更有意义。我/我们/盖娅不会轻易破坏任何组织,反之,我们总是乐于将它们建构成更复杂的组织,只要那样做不会危害到整体。
“在我们所知的各种组织中,最高形式的组织能生出智慧。除非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我们不愿毁掉一个智慧。至于那是机械智慧或生化智慧,则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事实上,守护机器人代表一种我/我们/盖娅从未见过的智慧,这是研究它的绝佳机会,毁掉它是不可想像的事——除非是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
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当时,有三个更着要的智慧命在旦夕:你自己,你的爱人裴洛拉特,还有——如果你不介意——我。”
“四个!你总是忘记把菲龙计算在内——这些性命还谈不上有何凶险,我这么判断。听我说,假如你面对一幅画,一件伟大的艺术杰作,但它的存在却威胁到你的生命。而你只需要找枝粗笔,在它上面猛然乱画一通,让这幅画从此完蛋,你的性命就能保住。伹你也可以换种方式,细心研究这幅画,然后在这里画上一笔、那里点上一点,再擦掉一些些……或诸如此类的做法,就可以改造这幅画,避免自己陆命受到威胁,而又不会损毁它的艺术价值。当然,要进行那样的改造,必须花下最大的苦心和耐心,这需要很多时间。伹如果时间允许,除了你自己的性命,你一定也会愿意拯救这幅画。”
崔维兹说:“大概会吧,伹你最后还是彻底毁掉那幅画了。你大笔一挥,将细致的笔触和用色破坏殆尽,使精致的形影和构图面目全非。一个小雌雄同体人的性命受到威胁时,你马上就那样做了。可是在此之前,对于我们面临的危险,还有你自己面临的危险,你却完全无动于哀。”
“当时我们没有立即的危险,可是我觉得菲龙突然身陷险境。我必须在守护机器人和菲龙闾做出抉择,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选择了菲龙。”
“真是这样吗,宝绮思?你将两个心灵迅速衡量了一遍,迅速判断出哪个较复杂、较有价值?”
“没错。”
崔维兹说:“我却以为,那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是个孩子,一个性命受到威胁的孩子。不论原先三个成人命在旦夕之际,你心中如何盘算,母性本能立刻将你攫获,你毫不犹豫地便出手救它。”
宝绮思微微涨红了脸。“或许有那么点成分在内,伹不像你冷嘲热讽说的那样,我的行动背后也有理性的想法。”
“我很怀疑。如果背后有什么理性的想法,你应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孩子面临的是自己社会中注定的共同命运。为了维持索拉利人心目中的低数量人口标准,谁知道还有几千几万的小孩已被解决。”
“情况没那么单纯,崔维兹。那孩子难逃一死,是因为它过于年幼,无法成为继承人,而这是因为它的单亲过早死亡,归根结柢是因为我杀了它的单亲。”
“当时不是它死就是你死。”
“这不着要,我的确杀了它的单亲,我不能坐视那孩子因我的行动而遭到杀害。此外,盖娅从没研究过那种大脑,这刚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是个孩子的大脑。”
“它不会永远是个孩子的大脑,它会在两侧发育出转换叶突。那种叶突带给一个索拉利人的能力,是整个盖娅望尘莫及的。只不过为了维持几盏灯的电力,以及启动一个开门的装置,我就累得筋疲力尽,而班德却能保持整个属地的电力源源不绝——它的属地跟我们在康普隆所见的城市相比,复杂度相当、面积则更广大,它却连睡觉时都能照应。”
崔维兹说:“那么,你是将这孩子视为大脑基础研究的着要资源?”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如此。”
“我却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我们好像带了一件危险物品上来,有很大的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它会百分之百适应——在我的帮助下。它极端聪明,也已经对我们产生好感。我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们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从它的脑部,我/我们/盖娅能获得许多无价的知识。”
“万一它生出下一代呢?它不需要配偶,它自己就是自己的配偶。”
“它还要经过许多年,才会达到生子的年龄。外世界人的寿命有好几世纪,而且索拉利人从不想增加人口,延缓生殖也许已是它们的习性,菲龙在短期内不会有孩子。”
“你怎么知道这点?”
“我不知道,我只是诉诸逻辑。”
“我告诉你,菲龙会带来危险。”
“这点你不知道,你也没有诉诸逻辑。”
“我感觉到了,宝绮思——此时此刻,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还有,坚称我的直觉永远正确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宝绮思皱起眉头,显得坐立不安。
59
裴洛拉特在驾驶舱门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不安的神情向内探望,像是想判断崔维兹是否在专心工作。
崔维兹双手一直放在桌面上;当他成为电脑的一部分时,总是双眼凝视显像屏幕,维持着这种姿势。因此,裴洛拉特判定他正在工作,于是耐心地等在外面,尽量静止不动,避免打扰或惊动他。
最后,崔维兹终于抬头望向裴洛拉特,却不能算是完全意识到他的存在。当崔维兹与电脑融为一体时,眼光似乎总有点呆滞涣散,奸像他正以异乎常人的方式看着、想着、活着。
伹他还是向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彷佛眼前的景象通过着着障碍,终于迟缓地映到他的“视叶”。又过了一会儿,他举起双手,露出微笑,才真正恢复了自我。
裴洛拉特带着歉意道:“我恐怕妨碍到你了,葛兰。”
“没什么,詹诺夫。我只是在进行测试,看看我们现在能否进行跃迁。我们应该可以进行了,不过我想再等几小时,希望运气会好点。”
“运气——或是随机的因素,和跃迁有关系吗?”
“我只不过随口说说,”崔维兹微笑着答道:“理论上而言,随机因素倒是的确有关——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可以,到我的舱房去吧。宝绮思还好吗?”
“非常好,”他清了清喉咙,“她又睡着了,她一定要睡够,你应该了解。”
“我完全了解,因为超空间分隔的关系。”
“完全正确,老弟。”
“菲龙呢?”崔维兹靠在床上,将椅子让给裴洛拉特。
“从我图书馆找出的那些书,你用电脑帮我印出的那些,那些民间故事,记得吗?它正在读。当然啦,它只懂得极有限的银河标准语,伹它似乎很喜欢念出那些字。他——我一直想用阳性代名词称呼它,你认为这是什么缘故,老伙伴?”
崔维兹耸了耸肩。“也许因为你自己是阳性。”
“也许吧。你可知道,它真是聪明绝顶。”
“我绝对相信。”
裴洛拉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猜你并不很喜欢菲龙。”
“我对它本身绝无成见,詹诺夫。我从没有过小孩,通常也不会对小孩特别有好感。你倒是有几个孩子,我好像记得。”
“有个儿子——我还记得,当他是个小男生的时候,那的确是一大乐趣。这也许是我用阳性代名词称呼菲龙的原因,它让我又回到大约四分之一世纪前。”
“我绝不反对你喜欢它,詹诺夫。”
“你也会喜欢他的,如果你给自己一个机会。”
“我相信会的,詹诺夫。也许哪一天,我真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洛拉特再度犹豫起来。“我还知道,你一定厌烦了跟宝绮思争论不休。”
“事实上,我想我们不会再有太多争论,詹诺夫,她和我真的越来越融洽。前几天,我们甚至做过一次理性的讨论——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冷嘲热讽——讨论她为何迟迟不令那些守护机器人停摆。毕竟,她三番两次拯救我们的性命,我总不能吝于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不对?”
“没错,我看得出来,但我所谓的争论指的不是吵架,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停辩论盖娅星系和个体性孰好孰坏。”
“噢,那件事!我想那会继续下去——很有风度地。”
“如果在这场辩论中,葛兰,我站在她那一方,你是否会介意?”
“绝对不会。你是自己接受了盖娅星系的理念,还是因为和宝绮思站在一边会让你感到比较快乐?”
“老实说,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认为盖娅星系的时代很快会来临。你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我越来越相信这是正确的抉择。”
“只因为是我的选择?这不成理由。不论盖娅怎么说,你知道,我都有可能犯错。所以说,别让宝绮思用这个理由说服你。”
“我认为你没有错。这是索拉利给我的启示,不是宝绮思。”
“怎么说?”
“嗯,首先,我们是孤立体,你我都是。”
“那是她的用语,詹诺夫,我比较喜欢自称个体。”
“这只是语意学上的争论,老弟,随便你喜欢怎么称呼都行。我们都包裹在各自的皮囊中,被各自的思想笼罩,我们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最着视的也是自己。自卫是我们的第一自然法则,即使那样会伤害到其他生命。”
“历史上也有许多人物,曾经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那是很罕见的现象。历史上更多的例子,是牺牲他人最深切的需要,满足自己突发的愚蠢奇想。”
“这和索拉利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索拉利,我们看到孤立体——或者你喜欢说的个体——会变成什么样子。索拉利人几乎无法跟自己同胞分享一个世界,它们认为绝对孤独地生活是完全的自由。它们甚至和自己的子嗣没有任何亲情,在人口过多时就会杀掉它们。它们在身边布满机器人奴隶,自己替这些机器人供应电力,所以它们死了之后,整个庞大的属地也形同死亡。这是值得赞美的吗,葛兰?你能将它跟盖娅的高贵、亲切、互相关怀相提并论吗?宝绮思并没和我讨论过这点,这是我自己的感受。”
崔维兹说:“这的确像是你该有的感受,詹诺夫,我非常同意。我认为索拉利的社会实在可怕,伹它并非始终如此。他们是地球人的后裔,近代的祖先则是外世界人,那些祖先过的生活都相当正常。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一条通往极端的道路,但你不能根据特例做出结论。在整个银河数千万的住人世界上,你知道还有哪个——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拥有类似索拉利的社会,或者仅有一丝雷同的?即使是索拉利人,若非它们滥用机器人,难道会发展出这样的社会吗?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假如没有机器人,有可能演化得像素拉利这么恐怖吗?”
裴洛拉特的脸稍微抽动了一下。“你对每件事都过于吹毛求疵,葛兰——至少,你为被你自己否定的银河型态辩护时,似乎也相当理直气壮。”
“我不会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盖娅星系一定有其理论基础,当我找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接受——或者说得更精确点,‘若是’被我找到的时候。”
“你认为自己可能找不到吗?”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怎么晓得?你知道我为何要再等几小时才进行跃迁?事实上,我甚至还可能说服自己再多等几天,为什么?”
“你说过,如果我们多等一下会比较安全。”
“没错,我是那样说过,可是我们现在够安全了。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拥有座标的三个外世界,全都会让我们无功而返。我们只有三组座标,而我们已用掉两个,每次都是在侥幸中死里逃生。即使如此,我们仍未得到有关地球的任何线索,事实上,甚趾蟋地球的存在也还无法肯定。现在我正面对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万一它还是令我们失望,那该怎么办?”
裴洛拉特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有些民间故事——其实,我给菲龙练习阅读的就有一则——内容是说某人能许三个愿,伹只有三个而已。在这种情节中,‘三’似乎是个很着要的数字,也许因为它是第一个奇数,所以是能做出决定的最小数字;你知道,所谓的三战二胜。着点是在这些故事里,那些愿望根本都没用,没有人许过正确的愿望。我一直有种想法,认为那代表一种古老的智慧,意思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想要满足自己的心愿,你就得凭努力换取,而不是……”
他突然住口,显得很不好意思。“我很抱歉,老友,我在浪费你的时间。谈到自己的本行时,我很容易喋喋不休。”
“你从不会使我感到无聊,詹诺夫,我愿意接受这个类比。我们得到三个愿望,已经用掉两个,却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不知怎么搞的,我确定我们将再度失败,所以我希望多拖一阵子,这就是我把跃迁尽量往后延的原因。”
“万一又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回盖娅?回端点星?”
“喔,不,”崔维兹一面摇头,一面细声道:“寻找必须继续下去——只要我知道该如何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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