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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日子里,在店里的时候,弗洛会说,她能听出女人们从小道上走下来的声音。她们特别的帽子和鞋子总是第一个走漏风声。夏天到来,长筒橡胶套鞋吧嗒吧嗒地踩在地板上。
胶靴,男人的工装靴,就这么踩着。人们会说那是因为踩到了地上的玉米,但是弗洛知道更多。这声音是故意弄出来。然后出场的是旧毡帽,还有在任何时候都会穿上的破旧雨衣,用麻绳束在腰上的长裤,颜色暗淡的碎布围巾,还有松松垮垮的毛线衫。
妈妈和女儿们都差不多。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疯疯癫癫的笑声,调门越来越高,直至无法自控。她们总是这样。
她们总是过来跟弗洛讲她们的故事。弗洛则在一边搭腔。“真的吗?”她会说,“太可惜了吧。”
我的刨丝刀不见了,我知道是谁拿走的。
晚上我脱衣服的时候,有个男人跑过来瞅我。我把百叶窗拉上,他就从缝里瞄。
两个小山丘新种的土豆都被偷啦。一整罐桃子啊。还有很好的鸭蛋啊。
其中有个女人,他们最后带去了养老院。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弗洛说,就是给她洗个澡。第二件事就是给她剪头发,那头发长得都跟干草堆似的了。他们觉得还可以在那头发上找点什么,比如一只死鸟或者是一个堆着幼鼠骷髅的窝。不过他们确实找到了些小种子和小叶子,还有一只被抓毙命的嗡嗡的蜜蜂。当他们把头发剪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在那上面发现了一顶布帽子。那帽子在她的头上已经烂掉,头发正好穿过了帽子,就像杂草穿过电线,交错排布。
弗洛已经养成了习惯,为下一顿先把桌子摆好,省点麻烦。塑料桌布黏黏的,餐碟和茶托的轮廓清晰地印在上面,仿佛这轮廓是在一面油油的墙上勾勒出来似的。冰箱里全都是零零碎碎的东西,有含硫的食品、肉类、谷类、豆类,黑乎乎、毛茸茸的。有时候弗洛吃力地撑着那两条拐杖走过来。她可能完全忽视了露丝的存在,拿枫糖浆的罐子碰碰自己的嘴巴,然后像酒一样喝了起来。她现在很喜欢甜食,简直痴迷。一满勺红糖、枫糖浆、罐装的布丁、果冻,甜味涓涓滑向她的喉咙。她已经戒烟了,大概是害怕起火的缘故。
另外一次她说:“你在那柜台后面站着干嘛?你跟我说你要什么,我就去帮你拿呀。”她以为那厨房是店铺。
“我是露丝,”露丝大声地、慢慢地说,“我们在厨房呢。我在打扫厨房呢。”
这是厨房一直以来的摆设,有一种神秘的、私人的、古怪的感觉。大平底锅放在烤箱上,中等大小的平底锅放在角落架子上,土豆盆底下,小平底锅挂在水槽旁的钉子上。滤锅放在水槽下面。洗碗布、剪报、剪刀、松饼罐头,挂在不同的钉子上。电话架子上放着缝纫机,那里有一堆堆的电费单和信件。你会以为这是一两天前放在上面的,其实已经颇有些年月了。
露丝也看到过一些她自己写的信,那信里有一种不自然的活泼。错误的送信人,错误的联系点,那是她人生中一段遗失的时期。
“露丝出去了。”弗洛说。她现在有个习惯,就是如果她感到不高兴或者困惑,就会把自己的下嘴唇往外伸。“露丝结婚了。”
第二天早上露丝起床的时候,发现整个厨房发生了重大混乱事件,就像有人摇晃着大勺子在这狂舞了一通似的。大平底锅被甩到了冰箱后面夹住,夹蛋器跟毛巾混在一起,面包刀藏在面粉箱里,烤盘挤进了水槽下面的管子里。露丝给弗洛做了早餐粥,弗洛说:“你就是他们派来照顾我的那个女人。”
“是的。”
“你不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不是。”
“我没钱付给你。他们派你来的,他们给你钱。”
弗洛把红糖撒在粥上面,直到粥将其全部淹没,然后用勺子轻轻拍打。
早上她勘查了一下刀板,露丝一直用这刀板来切她自己的吐司。“这玩意儿干嘛在这挡我们的道?”弗洛宣判之后,把它拿起来,大步走开——拄着两根拐杖的那种大步走开,然后将它藏到某处,钢琴椅子或者后踏板下面。
多年以前,弗洛房子外有一个小小的门廊,四周是玻璃围住的。从那儿她可以看到马路,就像以前站在店里的柜台后也可以看到外面一样(但是店里的窗户已经被遮挡了视线,有个旧旧的广告标志画在了上面)。这里本来有一条从西汉拉提通往湖那边的高速支路,如今也已经不复存在。路重新铺过了,两侧挖了宽宽的沟渠,竖着水银蒸汽路灯。旧的桥不见了,一座崭新、宽阔,却不那么鲜艳的桥取代了它的位置。从汉拉提到西汉拉提发生的变化并不那么容易让人注意到。西汉拉提的街道被涂上了油彩,两旁都是铝墙板,弗洛那个屋子,是唯一刺眼的地方了。
在那个小门廊旁边坐了几年,坐到关节和动脉硬化的弗洛,都在看些什么呢?
她看上面有小狗和小猫的日历。它们的脸朝向对方,鼻子碰鼻子,身体之间的空隙刚好形成一个爱心。
安妮公主还小的时候的一张彩色照片。
还有悉尼蓝山的陶器花瓶。这是布莱恩和菲比送来的礼物,上面插有三枝塑料玫瑰花,现在,花和瓶都已经染上几年的尘埃。
还有太平洋海岸的六只贝壳。弗洛觉得,或者说曾经觉得,这并不是露丝自己捡回来的。是在华盛顿州度假的时候买的。是在一家游客餐厅收银台的塑料包装袋里,被人心血来潮放进去的。露丝只是把它寄回了家。
“上帝是我的牧羊人”,这句话印在了一张裁切下来的黑色卷轴上,周围洒上了金色星点。买乳制品时候的赠品。
还有新闻照片,七个灵柩排成一列。两个大的,五个小的。乡村一个农舍里,大人和小孩,都被父亲在半夜枪杀,没人知道原因。在一个周日,她的邻居带上她驱车过去看个究竟,那时她还只需用一根拐杖。他们在高速路上的加油站问了问方向,在十字路口的店铺又问了一次。他们听说很多人也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也都一样坚决地刨根问底。不过弗洛也得承认,那里真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特别的房子。烟囱、窗户、木瓦、房门。有些可能是洗碗布或者尿布之类的东西,似乎没人要带进屋子里去,所以就留在划出的线上随它腐烂去了。
露丝已经两年没有回去看弗洛了。她很忙,她一直随小公司旅行,接受各方拨款,在全国各地的高中体育馆或者社区会堂组织话剧或者演一些话剧,或者举办朗诵会。在电视上谈论这些制作,引起大家的兴趣,讲一些巡演过程中发生的趣事,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这没什么丢人的,但有时候露丝会感到深深的、不可名状的羞愧。但是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困惑。当她在公共场合发言的时候,她是坦率而富有魅力的,她会用一种含混、腼腆的方式讲她那些趣事,仿佛她只是刚刚记起,而不是早就说过几百遍了。回到酒店,她就常常发抖、呻吟,好像被一场高烧侵袭一般。她觉得这是工作精疲力尽所造成,或者是因为自己快要到来的绝经期。她想不起自己见过的任何人了,包括那些有魅力又有趣的人——在不同的城市里,他们曾邀请她共进晚餐,喝酒的时候,她又曾将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自从露丝来过之后,弗洛这所无人照看的房子就翻到了最后一篇。屋里飞扬着碎布、纸张和灰尘。要是拉拉窗帘让阳光进来呢,那窗帘就能整个撕裂落到你手上。摇摇窗帘,就会碎成破布,掀起一片呛人的尘埃。将一只手放进抽屉,就能浸入软绵绵、黑乎乎、尽是碎片的废物堆中。
我们不想写坏消息,但是好像她已经过了可以自我照看的年龄。我们试着照看她,不过我们自己也不再年轻了,所以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同一封信,或者是相同意思的信,寄给了露丝和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布莱恩。布莱恩是一位工程师,住在多伦多。露丝也刚刚巡回演出回来。她觉得布莱恩和他的妻子菲比是跟弗洛有联系的,虽然他俩不常见面。毕竟弗洛是布莱恩的亲生母亲,露丝的继母。事实如此,他们确实在保持联系,或者是他们自己以为是在保持联系。布莱恩最近在南美,不过菲比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跟弗洛打电话。弗洛话很少,不过反正她也没什么要跟菲比说的。她说她过得挺好,一切都好,她还提供了当地天气如何的信息。露丝回家之后,她观察了下弗洛打电话的样子,就知道菲比是怎样被骗了的。弗洛用很正常的语调说,她说你好,很好,昨天有大暴风雨,是的,路灯灭了几个小时。如果你没住在这附近你也不会意识到这儿有什么暴风雨。
在那两年的时间里,露丝并不是忘记了弗洛。她有时会思念爆发,会非常想念她。只不过她现在是处于两次发作之间。有一次她思念爆发了,在一月的狂风乱作之中,她开车两英里,顶着暴风雪,路过倒向沟渠的汽车,最终在弗洛那条街道上停下。她终于踩上了那条弗洛不能铲平的道路,她松了一口气,对弗洛她情感杂陈,满满的挂念、焦虑和欣喜。弗洛开门,给了她一个厉声警告。
“你不能在这停车!”
“什么?”
“不能在这停车!”
弗洛说有一个新的地方法规,冬天不能把车停在街道上。
“你得把这地方铲出个位置来。”
当然,露丝也爆发了。
“你再说一遍我马上就进车里开回去。”
“可是你不能停在——”
“你再说一遍!”
“你干嘛站在这跟冷飕飕的风吵架,争着谁先进去呀?”
露丝进去了。家。
这是她讲的其中一个关于弗洛的故事。她讲得很好,讲她的筋疲力尽,她的道德自觉;讲弗洛大吼一声,挥动拐杖,讲她对于任何拯救的对象都表现得如何不情愿。
读完信之后,露丝打电话给菲比,菲比就邀请她吃晚餐聊聊。露丝决定要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她觉得布莱恩和菲比处在一种对她持否定的永恒状态之中。她觉得他们否定她的成功,尽管这成功也许是狭隘、飘渺、局限了些,而当她失败的时候,那否定也就更严重了。
她也知道,他们不会太把她放在心上,或者对她有什么实在的感觉。
她穿上一条朴素的裙子和旧衬衫,但是最后一分钟换成了一条长裙,材质是红色和金色的薄棉,来自印度。这打扮恰好能证实他们的一种说法:露丝啊,总是这么浮夸。
无论如何,她已经下定决心,就跟往常一样,低声说话,只谈事实,不会跟布莱恩进行任何陈腐而愚蠢的争论。然而也跟往常一样,走进他们的房子之后,大部分自持的感觉也就无影无踪了,她已经屈从于那屋内的平静日常,她能感觉到那些从餐具和纺织品蔓延开来的满足感、自我满足感、可以自圆其说的自我满足感。当菲比问到关于巡回演出的事情时,她很紧张,菲比也有一点紧张,因为布莱恩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不一定是在皱眉头,但是在暗示:
谈论这个轻浮的话题让他感到不快。当着露丝的面,布莱恩不止一次说过,她那条工作线上的人,对他来说不顶什么用。但是很多人对他来说也不顶什么用。演员、艺术家、记者、有钱人(他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有钱人),大学全体艺术领域教职工。整个阶级、整个学科,见鬼去吧。都犯下了思维混乱、行为浮夸、言语不清、界限模糊的过错。露丝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故意在她面前说的。他那低低声音里透露出的一丝轻蔑,令她警觉并反驳,他们吵架,她被留在屋子里哭泣。但在这些事情的深层内部,露丝感觉他们是爱对方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停止那古老的竞争:谁更好,谁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谁在追求什么目标?
他们各自有好想法,或许本想互相充分交流的,只是尚未开始。菲比是个平静又负责任的女人,有一种大事化小的能力(跟擅长把事情闹大的这家子人完全不同),她会送上食物,倒上咖啡,礼貌地看待这两位不解之谜,看他们之间的竞争,他们的脆弱,他们的伤痛,对她而言,看起来就像连环画角色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插座一样古怪而可笑。
“我总是希望弗洛能够再过来一次。”菲比说。弗洛曾经来过一次,三天之后就说要回家了。
不过那之后她就挺开心的了,她会坐在那儿逐个数布莱恩和菲比的东西,说他们房子都有什么特点。布莱恩和菲比在唐米尔斯生活得并不铺张,弗洛看到的那些东西——门铃、自动车库门、游泳池,也都是郊区平常人家拥有的东西而已。露丝对弗洛说过的不少话,弗洛都当作是露丝的嫉妒。
“如果人家请了你去,你是不会拒绝的。”
“我会。”
这是真的,露丝相信的确如此,但是她该如何向汉拉提的人或者弗洛解释这件事情呢?如果你就住在汉拉提,没什么钱也情有可原,但是如果你非要到外面去生活,还没什么钱,或者是像露丝这种,后来变得没什么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晚饭过后,露丝、布莱恩和菲比坐在游泳池旁边的院子里,布莱恩和菲比四个女儿中最小的那个,正坐在一条充气龙上面。到此为止,大家都很和睦。大家决定,露丝该去汉拉提看看,然后安排弗洛住在瓦瓦诺许的养老院里。布莱恩已经咨询过这件事了,要么是他的秘书问过,他说这个地方不仅仅是更便宜,还比其他私人疗养院管理更好,有更多的设备。
“她可能会在那儿见到一些老朋友。”菲比说。
露丝顺从和得体的表现,有一部分是建立在她那天晚上想象的场景之上的,不过她不会把这点对布莱恩和菲比流露出来。她想象着自己去汉拉提看弗洛,跟她一起生活,照顾她,能多久就多久。她想象自己如何清理弗洛的厨房,给它上漆,补上木瓦漏了的地方(信里就是这么提到的),在壶里种花,做有营养的汤。她还没有去想象弗洛如何适应这布置好的家,安心度过这满怀感激的余生。但是弗洛越是暴躁,露丝就会越平和,越耐心,然后,谁又会说她妄自尊大、轻浮草率呢?
回家之后头两天,这想象就已经站不住脚了。
“你想吃布丁吗?”露丝说。
“哦,无所谓。”
那事不关己的冷漠。如果奉上一杯饮品,或许倒会有一丝希望。
露丝做了个松糕。有浆果、桃子和蛋奶糊的糕点,打上奶油和甜雪利酒。
弗洛吃了半份。她馋嘴地直接在盘上吃,都没舀到更小的碗里来。
“真美味。”她说。露丝从来没有听她用过这种肯定词汇。“美味。”弗洛坐在那里回味着,打个小嗝。甜软的蛋奶糊,玲珑的小浆果,结实的桃子,浸透了雪利酒的美好,打上了奶油的丰盈。
露丝想这辈子都还没遇到一个能令弗洛如此愉悦的东西。
“我马上就再做一个。”
弗洛又平静下来了。“哦,好吧。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露丝开车去养老院。有人向她介绍了一圈。回来之后,她想跟弗洛说说这事。
“谁家?”弗洛问。
“不是,是养老院。”
露丝说有她认识的人在那儿。弗洛不会承认她认识他们的。露丝说那里的风景不错,房间也敞亮。弗洛看上去很生气,她的脸一沉,嘴巴嘟起来。露丝把一个花了25分钱在养老院工艺中心买的风铃给了她。黄色的纸张,蓝色的小鸟,在微不可查的风里转动着、舞蹈着。
“挂上去吧你这笨蛋。”弗洛说。
露丝把风铃挂在门廊上面,还说她看见了托盘,晚餐是放在上面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去餐厅,但是如果他们不能去的话,在房间里有托盘。我见过他们吃的东西。
“烤牛肉,全熟的,土豆泥,还有四季豆,冷冻的,不是那种罐装的。或者蛋饼。你可以要一个蘑菇蛋饼或者是鸡肉蛋饼,光要一个蛋饼也行,如果你喜欢。”
“点心是什么?”
“冰淇淋。你可以放调味酱。”
“有什么样的调味酱?”
“巧克力。奶油糖果。核桃。”
“我吃不了核桃。”
“还有果汁软糖呢。”
养老院的老人们分成几排住下。一层住着的是那些干净整洁的人。他们会四处走走,常常拄着拐杖。他们串门、玩牌。他们有自己的调调和爱好。在公益中心,他们画画、编织地毯、缝被子。如果他们做不了这些,也可以去做布娃娃,做露丝买的那种风铃,还有用泡沫小球做成的小狗和雪人,亮片当作眼睛。他们还会做映衬其中的场景,比如照着圈定的轮廓钉上图钉:比如在马背上、战场上、飞机上、城堡上放置一个骑士。
他们组织音乐会,一起跳舞,还有跳棋比赛。
“有些人说这里是他们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再上一层呢,就有更多电视可看、更多轮椅了。那里的人脑袋垂着,舌头伸着,胳膊摇着,失去控制。然而社交能力仍然管用,理智仍然清晰,只是间或茫然或者失神。
三楼你就可能会发现些惊喜了。
他们有些人已经放弃讲话了。
有些人已经放弃了移动,只有那些奇怪的动作,摇头晃脑、胡乱摆臂,看上去似乎毫无目的,控制不了。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担心自己身体是干是湿。
有人喂他们进食,替他们擦身子,把他们搬上轮椅,然后绑上,松开又搬回床上去。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他们继续参与这世界的生命活动。
一位老女士发出了响亮的颤抖的声音,她蜷缩在有围栏的床上,裹着尿布,头发像顶着三堆破土而出的蒲公英,黑乎乎的,她像个疯子一样。
“你好阿姨,”护士说,“你今天要拼写呢。外面天气不错。”她弯腰凑近老女士的耳旁。“你能拼天气这个词吗?”
这位护士笑的时候会露出她嘴里的口香糖,她嘴里老是有口香糖。她有一种近乎狂喜的欢快感。
“天气。”老女士说。她嘟嘟哝哝,全身绷紧,为了抓到那个词。露丝觉得她这个样子也许是想去上厕所。“W-E-A-T-HE-R。”
这还提醒了她另外一个词呢。
“Whether,W-H-E-T-H-E-R。”
一切还好。
“你给她想个什么词吧。”护士对露丝说。
露丝脑子里的词在这一会儿全都不见了,要么就是那些特别绝望的词。
不过没再多想就正好出来了一个。
“Forest。F-O-R-E-S-T。”
“庆祝。”露丝突然说。
“C-E-L-E-B-R-A-T-E。”
你得很仔细听,才能听出来这位老女士在说什么,因为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发出有区别的音了。她说出来的话听上去不是来自嘴巴或者嗓子,而是来自深深的肺部或者是肚子。
“她可真是个奇迹啊,对吧,”护士说,“她看不见,那是我们唯一能知道她还能听见的方法了。好比如果你说,‘你的晚餐来了’,她是不会注意的,但是她可能会开始拼‘晚餐’这个单词。”
“晚餐。”她说出这个词来,以便演示。老女士抓到了。
“D-I-N-N……”有时候会有很长的停顿,两个字母之间的长停顿。她似乎只跟随着最薄弱的那条思路,歪歪扭扭地穿过一片空白和困惑,除了猜测,没有人能多为此做些什么。但是她并没有跟丢,她跟着那思路到了尽头,不管这词有多狡猾,多繁琐,她跟住了。完成了。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等着、等着,在那无事发生、无事可看的白天,直到哪儿再出现了另外一个词。她将它包围,动用全身之力去制服它。露丝想知道当她脑子里浮现那些词的时候,都会浮现出什么图像来。它们还是原来的意思吗,或者说它们的词义还在吗?它们是像梦中,或者是孩子脑中的词一样,每一个都像新生动物一般奇异、独特而富有活力吗?这个词清澈又柔软,就像水母一样,那个词坚硬、神秘而不友善,就像长角的蜗牛。它们能像高帽子一样干练而滑稽,或者缎带一样柔软、活泼又谄媚。就像一队隐密的拜访者,一切还没结束呢。
露丝第二天早上被吵醒了。她在小门廊那儿睡着了,那是弗洛的房子里唯一味道还能忍受的地方。天色朦胧,开始被照亮。河对岸的树刺向破晓的天空,像一些乱蓬蓬、黑乎乎的动物,比如水牛——不过那树很快就要被砍掉了,那儿要建个停车场。露丝那时候在做梦。她做的梦很明显是跟她前一天去养老院转过一圈有关。
有人带她到一座大楼里去参观,那里的人都在笼子里住着。一开始是光线暗淡、蛛网密布的感觉,露丝抗议说这笼子摆放似乎不妥。但是她越往前走,那些笼子也就越大、越有规律了,像柳条编的巨大鸟笼,维多利亚时期的鸟笼,形状和装饰都颇为新潮。人们把食物放到笼子里的人们面前,露丝看了看,他们可以选择巧克力慕斯、松糕、黑森林蛋糕。然后在某个笼子里,露丝看到了弗洛,她端庄地坐在一个王位般的椅子上,用清晰而权威的声音拼读单词(不过露丝醒来之后就忘了是什么词了)。她看着还挺愉快,因为她展现出了隐藏至今的力量。
露丝倾听,听弗洛在那个碎尸围绕的房间里,那呼吸声、搅动声。她什么都没听到。万一弗洛死了呢?万一就在露丝的梦里,当她让弗洛容光焕发、心满意足的时候死了呢?露丝慌忙跳下床去,光脚跑到弗洛的房间。床上没人。她又去厨房找,发现弗洛坐在桌子前,穿好衣服要出去,她穿了那件夏天的海军蓝外套,配上一顶她在布莱恩和菲比的婚礼上戴过的无檐帽。外套皱巴巴的,得洗,帽子也歪来歪去的。
“现在我做好准备要去了。”弗洛说。
“去哪儿?”
“就那儿,”弗洛说,头猛地一伸,“去那个哇塔呀咯利。那个穷房子。”
“养老院。”露丝说,“你不用今天去的。”
“他们雇了你带我去,现在你得继续带我过去。”弗洛说。
“他们没有雇我。我是露丝。我给你泡杯茶。”
“你自己弄。我不喝。”
她让露丝想到那个从劳工起步的女人。这是她的专注之事、决心之事和紧迫之事。露丝觉得,弗洛已经感到她的死亡正像一个孩子那样朝她靠近,准备撕扯她。所以她不再争论,她穿好衣服,匆忙为她打好包裹,把她带到车里,送她去养老院。不过,弗洛对死亡的撕裂和释怀,却并非她所想的那样。
不久前,露丝在国家电视台的一出话剧里演戏。《特洛伊女人》。她没有台词,事实上她去演那个话剧只不过是为了帮朋友一个忙,因为她接了更好的戏。导演觉得,为了让哭泣和哀痛更为生动,得让这些特洛伊女人都把胸脯露出来。每个人都露一边,如果是皇室的大人物,比如赫卡伯和海伦,就露出右胸;如果是平常的处女或者妻子,比如露丝那样的,就露出左胸。露丝并不觉得这个露胸的做法能提高多少表现力,况且她胸部也有点下垂了,不过,她还是顺从了那个想法。她不指望他们能创造什么效果。她也不觉得会有多少人在看。
她忘了在某些地区,有的人是不能自由选择看问答节目、警车追逐戏和美国情景喜剧的,他们必须忍受电视里的人谈论公共事务、看艺术巡展,看别人满腔热血奉上的戏剧演出。她也没有想到,当每本杂志盛放着这裸露肉体在市镇上的书架上售卖时,人们会感到那么惊讶。
在愤怒之下,谁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特洛伊女人们那一起忧伤的眼神、那冻得瑟瑟发抖的神情上呢?然而在灯光之下,汗水流淌,妆容泛白、衰败,伴侣们不在,她们看上去都相当愚蠢、可怜而生硬,如同一块块肿瘤。愤怒让人们已经不再关注这些。
弗洛拿出纸笔垫在这杂志上,用那依旧肿胀的手指——关节炎几乎导致了残疾,她写下了“羞耻”两个字。她写道,如果露丝的爸爸不是死得早,那么他会希望自己现在就去死。这是真的。露丝读了这封信,或者读了一半,她对一起吃晚餐的朋友们大声念了出来。她念这信是为了喜剧效果,也是为了形成强烈反差,表示她身后那隔阂有多深。尽管她的确意识到,如果仔细想想,这样的隔阂也没什么特别的。她大部分朋友,那些在她看来都只是正常努力工作、心有所系、充满希望的人们,背后也有令人沮丧的家庭,宣称跟他们断绝关系,祈祷他们回头是岸。
读了一半,她就停了下来。不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当众说弗洛并取笑她的行为有多恶劣。之前类似的事情她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这种感觉已经不新鲜了。让她停下来的原因,事实上,是那隔阂。而她对此又有了一种全新的、汹涌的认识,她现在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了。弗洛的这些责怪,无异于抗议一把撑起的雨伞,无异于警告正在吃葡萄的人们。但是那些话都是刺痛的、真心的、有意的,都是艰辛生活所给予的。露胸,丢人哪。
还有一次,露丝要去领奖。还有其他人。多伦多酒店要举行一个颁奖典礼。弗洛收到了邀请函,但是露丝从来没想过她会来。当组织者问她亲戚的姓名时,她想过应该报其他人的名字,但是她难以说出布莱恩和菲比这两个名字来。当然,如果说她内心的确想让弗洛来,想在弗洛面前表现,想唬住她,最终达到从她阴影之下离开的目的,这也是有可能的。这样做也是件挺自然的事情。
弗洛从火车上下来,没通知谁。她自己去的酒店。那个时候她已经有关节炎了,但是仍然能不拄拐杖走路。她的穿衣风格向来都是干净整洁又廉价朴素,但是现在看上去好像在这上面花了点钱,征询了一些建议。她穿着一件紫色和淡紫相间的格子裤套装,戴着像是白色和黄色爆米花连成的珠串。她的头发被厚厚的灰蓝色假发盖住,拉得很低,遮挡了前额,就像一顶羊毛帽。她的脖子和腕部通过V领夹克衫和过短的袖子露了出来,皮肤黝黑、斑点处处,就像被盖上了一层树皮似的。她似乎在等待,不是等着露丝过去迎接,而是等着眼前的画面能让她凝结出具体的话语。
很快她就等到了。
“瞧那黑鬼!”弗洛大声说道,露丝那个时候还不在她身边呢。她的语调充满了简单而满足的惊喜,就像她低头看到了大峡谷,抬头撞见橙子在树上长着一样。
她说的是乔治,乔治正在领奖。他转过身来,看是不是有人在专门说些搞笑话逗他。弗洛看着是像个搞笑人物,尽管那种捉摸不透、那种一本正经显得怪吓人的。她注意到了自己造成的那番骚乱吗?有可能。因为在她那突如其来的爆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什么,只自顾自地嘟哝一个单音节,也再没有吃过或者喝过什么别人给她的东西,她也不坐下来,只是在那些蓄着须和流着汗的人群中间,在那些雌雄莫辨、厚颜无耻的非盎格鲁——撒克逊人中间,诧异而坚定地站立着。
露丝是在床底下找到那顶假发的。那是在弗洛搬走后的一次惊悚的房屋大扫除中发现的。她拿出来送去养老院,一同拿过去的还有她洗过或者干洗过的衣服,她买的一些袜子、爽身粉和古龙水。有时候弗洛似乎觉得露丝是一位医生,然后她说:“我不想要女医生,你出去就好。”但是当她看到露丝拿着假发过来的时候她说:“露丝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是一只死了的灰色松鼠吗?”
“不是,”露丝说,“是假发。”
“什么?”
“假发。”露丝说,说完弗洛就开始大笑起来。露丝也笑了。那假发看上去的确像一只死猫或者松鼠来着,尽管她已经洗过、刷过,但它看上去还是像一个挺膈应人的物件。
“我的天啊,露丝,我在想她在干嘛给我带一只死松鼠回来!如果我把它戴在别人头上,我想别人肯定一枪崩了我。”
露丝把它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将这个搞笑的事情进行下去,弗洛在她的围床上笑得前俯后仰的。
缓过气来的时候,弗洛说:“我这床周围都是些栏杆,这算是什么玩意儿啊?你和布莱恩表现得好吗?别打架,你们老爸会生气的。你知道他们从我身上取走了多少胆结石吗?十五块!
有一块就跟鸡蛋一样大。我把它们放在了哪儿?我得把它们带回家去。”她拉开床单开始找,“放在一个瓶子里的。”
“我已经拿到啦。”露丝说,“我拿回家了。”
“拿回家了吗?拿给你爸爸看了吗?”
“是啊。”
“哦,那就对了,那就在那儿了。”弗洛说,于是她躺了下来,闭上了她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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