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的候机室非常暖和,他敞开斗篷,让它搭垂在自己的肩头,露出深红色的衬里。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各种通告。
“第四三八七次航班,即将飞往莫斯科……飞往埃及和加尔各答的二三八一次航班……”
现在人们可以周游全世界了。这该是件多么浪漫的事呀!然而机场候机室里的某种气氛扼杀了这种浪漫。这里挤满了人,挤满了商品,挤满了各种颜色相近的坐椅,挤满了各种塑料制品,挤满了人类,挤满了吵闹的孩子。他想不起这两句诗是谁作的:
但愿我能爱上人类,
但愿我能喜爱那脸上的愚昧。
好像是柴斯特顿 [2] 吧?他说得太对了。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看上去又没什么两样,实在是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如果这时能有张漂亮的小脸蛋,那该是多么与众不同啊,斯塔福德爵士心想。他审视地看着两个年轻女孩,精致的妆容,短短的迷你裙,这是英国大街上到处可见的着装风格。还有一个女孩的妆容更胜一筹,事实上长得还挺好看,她穿着一身连衣裙裤,算是比较时髦的那类女孩。
他对相貌相似的漂亮女孩并没有太大兴趣,相反,他更喜欢与众不同的。这时,一个女人在人造革长沙发上挨着他坐下来,她的脸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与众不同,而是有点儿面熟。虽然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但他确信以前曾经见过她。她大约二十五六岁,鼻梁细巧而高挺,一头浓密的及肩黑发。她手上拿着一本杂志,却没有翻看,事实上,她正近乎急切地盯着他瞧。突然她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个男人,还带一丝外国口音。
“可不可以跟您说几句话?”
回答前,他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不,这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不正经的女人,她应该有别的事情。
“为什么不呢?”他说,“我们这会儿又没什么事做。”
“都是大雾害的,”她说,“日内瓦有雾,伦敦可能也有,到处都是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哦,不用担心,”他安慰道,“航空公司一定会让你在某个地方安全着陆的。你要知道,他们还是很有效率的,你要到哪里去?”
“日内瓦。”
“哦,我相信你最终会抵达的。”
“我需要马上到那里。到了日内瓦我就安全了。那边会有人来接我。”
“安全?”他微微一笑。
她说:“是的,安全。虽然现在人们只关心爱情,但是安全也很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接着她又说,“听着,如果我到不了日内瓦,而是在这里下飞机,或者随着这班飞机到伦敦,却又没有任何妥善安排,我会被干掉的。”她急切地盯着他,“你不相信我的话?”
“恐怕这让人难以置信。”
“这是真的,每天都有人被干掉。”
“谁要杀你?”
“这有关系吗?”
“跟我是没有关系。”
“信不信由你。我说的都是事实。我需要人帮忙,帮我安全抵达伦敦。”
“为什么让我帮你?’”
“因为我觉得你了解死亡,你了解,而且还可能亲眼目睹过死亡。”
他直直地盯着她,然后将视线移开。
“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这个。”她伸出橄榄色的纤纤细手,碰了一下那件宽大的斗篷,“这个。”她说。
他的兴趣这才被挑起来。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件斗篷很少见,而且很有个性,跟普通人穿的不一样。”
“这话倒是真的,它可以说是我的至爱。”
“你的至爱可以帮我。”
“什么意思?”
“我想求你件事,也许你会拒绝。可是,你若是我想象的那种富有冒险精神的男子汉,你就不会拒绝。我也是一个喜爱冒险的女人。”
“我倒想听听你的计划。”他微笑着说。
“我想借你的斗篷穿,还想借你的护照和机票一用。大约再过二十分钟,去往伦敦的飞机就要登机了,我将拿着你的护照,穿着你的斗篷,然后登上前往伦敦的航班,安全抵达那里。”
“你是说,你想假扮成我蒙混过去?是这样吗,我亲爱的小姐?”
她打开手包,取出一面小镜子。
“看,”她说道,“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镜中那张脸使他恍然明白,刚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帕米拉,他那个二十年前去世的姐姐。他和帕米拉一直长得很像,她的脸略显男性化,而他的脸在年轻的时候颇有些女性特征。他们都是高鼻梁、挑眉,以及略带笑容的嘴唇。帕米拉很高,有五英尺八英寸,而他自己是五英尺十英寸。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他镜子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相貌很相似,是不是?可是,亲爱的小姐,这根本骗不过任何认识你我的人呀!”
“当然骗不过。你不明白吗?我们用不着去骗他们。我刚好穿着宽松的衣服,而你一路上一直戴着斗篷上的帽子。我只需把头发剪掉,然后找块报纸裹起来扔到垃圾箱里就可以了。然后我就穿上你的斗篷,拿上你的护照、机票和登机牌。除非这班飞机上有人认识你,事实上我并不这样认为,否则他们早就跟你说话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以你的身份安全地上路。我只需在必要的时候出示你的护照,穿着你的斗篷,戴着帽子,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飞机一着陆,我就能安全地出机场,没有人知道我是蒙混过关的。我就可以安全地走出机场,消失在伦敦的人潮里。”
“那我怎么办?”斯塔福德爵士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只要你有胆量去试,我有个提议。”
“说吧,我很善于听取别人的建议!”
“你从位子上站起来,去买本杂志或一份报纸,或者去礼品店买件礼物,就把斗篷搭在位子上。买完东西,你就坐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对面那排椅子的一头。到时候,你的面前会有一杯啤酒,就是原来这杯,只不过杯子里放了一点儿让你睡觉的东西,你就会在那个安静的角落里睡上一觉。”
“然后呢?”
“你就会被当做一宗盗窃案的受害人,”她说,“有人在你的酒里加了几滴迷药,偷走了你的钱包,就像这样。然后你去报警,说你的护照等物品被盗了。找回身份对你而言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说我的名字?”
“还不知道,”她说,“我还没有看到你的护照,当然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凭什么说我能轻易找回自己的身份?”
“我看人很准的,一眼就能认出一个人是否重要。而你肯定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
“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搭救一个人类同胞的性命啊!”
“这听上去太不自然了。”
“哦,是的。这不太容易让人相信。你信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知道你的口气听上去像什么吗?一个恐怖小说中的漂亮女间谍!”
“也许吧,但我并不漂亮。”
“你不是间谍?”
“也许可以这么讲,我掌握了某些资料,一些秘密资料。相信我,这些东西可是对贵国很有价值。”
“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些荒唐吗?”
“的确,如果把它落实在文字上,看上去的确不太正常。可是,很多看似荒唐的事都是真实的,不是吗?”
他又看了看她。她长得的确很像帕米拉,她的声音虽然带着些微外国口音,但仍然很像帕米拉。她的提议既荒唐又可笑,不但行不通,对他而言还可能很危险。可不幸的是,偏偏就是这份危险吸引了他。真佩服她居然有胆量向他提出这种建议!可结果会怎样呢?
这该是一次多么有趣的探险啊!
“我想知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他说。
她看着他,思考着这个问题。“消遣,”她说,“一点儿不寻常的经历,就算是无聊日子的一剂解药吧。我们才刚刚认识,你自己决定吧!”
“那你的护照怎么办?难道要我去弄顶假发扮成女人?如果他们有假发卖的话。”
“不必,我们不需要交换身份。你被下了药,东西被盗,可是你还是你自己。快决定吧,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去打扮一下呢!”
“好吧,你赢了。”他说,“我们应该勇于接受不寻常的事物。”
“但愿你真的这么想,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斯塔福德·奈伊从口袋里掏出护照,放进之前一直穿着的那件斗篷的口袋中。然后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四处张望一下,看看手表,最后头也不回地朝商店的柜台走过去。他买了一本平装书,在一堆适合作为儿童礼物的毛绒玩具里挑出一只熊猫玩具。他朝候机室张望了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斗篷和那位小姐都不见了,半杯啤酒还在桌上。冒险就要从这杯啤酒开始了,他心想。他拿起杯子,走开几步,喝了下去。他没有一口将它喝下去,而是慢慢地品尝着,他觉得味道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后呢?”斯塔福德自言自语道,“然后呢?”
他穿过候机室,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一家人正坐在那儿,有说有笑地聊天。他在他们旁边坐下,打了个哈欠,头向后靠在椅背上。广播里开始通知前往德黑兰的旅客准备登机。很多乘客站起身,走到指定的登机门前排队。候机室里仍然有一半乘客。他打开买来的书,又打了一个哈欠,这会儿他真的困了,嗯,很困……得找一个地方……睡觉……环欧航空广播通知飞往伦敦的三〇九次班机开始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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