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蒂娜把车停在教堂院墙边的草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了带来的那束花外面的纸,随后穿过墓地大门,沿主路往前走去。她不喜欢这片新墓地,她很希望阿盖尔太太能够被安葬在环绕在教堂周围的旧墓地中,那里看起来仿佛具有往日时光的宁静祥和,还有紫杉树和爬满青苔的石头。而这片崭新的墓地,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有条主路,还有由它发散的呈放射状分布的小径,每样东西看上去都像是超市里那些精心设计、批量生产的商品似的。
阿盖尔太太的墓被照管得很好。四周是嵌着花岗岩碎片的方形大理石边框,后部竖起一座花岗岩十字架。
蒂娜捧着康乃馨,弯下腰去读上面的碑文。“深情缅怀蕾切尔·路易丝·阿盖尔。”下面还有这样一行文字:
她的儿女一定会起来称她有福。 [1]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蒂娜吃惊地回过头去。
“米基!”
“我看见你的车了,就跟了过来。至少——不管怎么说,我也打算来这儿的。”
“你也打算来这儿?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道个别吧。”
“跟她……道个别?”
他点点头。
“是啊。我已经接受了我告诉过你的那份石油公司的工作,大概在三周之内就会启程。”
“而你想先到这儿来跟母亲道个别?”
“是吧。或许也想谢谢她,并且说一句我很难过。”
“你有什么可难过的,米基?”
“我并不是为我杀了她而感到难过,如果这是你的言外之意的话。你一直都觉得是我杀了她,对吗,蒂娜?”
“我拿不准。”
“你现在也没法确定,对吗?我是说,就算我告诉你我没有杀她,也没有用。”
“那你为什么难过?”
“她为我做了很多,”米基缓缓说道,“我却从来都没有过一丝感激之情。我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好话,没给过她一次好脸。如今我真希望我曾经没这么过份,就是这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恨她了?在她死了以后吗?”
“是吧。没错,我想是的。”
“你恨的其实不是她,对吗?”
“对,不是。在这个问题上你说的没错。我恨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爱她,而她却对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而现在你甚至对这件事也不生气了?”
“不会了。我想她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归根结底,你生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她是个很阳光、很快乐的人。太沉迷男色又太好酒贪杯,而她想要对她的孩子们好的时候就会对他们好,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好吧,所以说她就是不喜欢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承认,现在我承认了。”他伸出一只手来,“给我一支你的康乃馨,好吗,蒂娜?”他从她手里接过花,弯下腰去,把它放在碑文下面的墓地上。“给您的,妈妈,”他说,“对您来说我是个很差劲的儿子,而我觉得对我来说您也不是个非常明智的母亲。不过您是出于一番好心。”他看着蒂娜,“这样的道歉够好吗?”
“我觉得可以了。”蒂娜说。
她也弯下腰,把手里的康乃馨放在墓上。
“你经常来这里放花吗?”
“我一年来一次。”蒂娜说。
“小蒂娜……”米基说。
他们一同转身,沿着墓地小径向回走去。
“我没杀她,蒂娜,”米基说,“我发誓我没有。我想让你相信我。”
“我那天晚上在那儿。”蒂娜说。
他转过身来。
“你在那儿?你是说你在艳阳角?”
“是的。我当时正想着要换个工作,我想找父亲和母亲商量商量这件事。”
“哦,”米基说,“接着讲。”
发现她不再说话,他抓起她的胳膊摇晃起来。“说吧,蒂娜,”他说,“你必须告诉我。”
“到现在为止,我谁都没告诉过。”蒂娜说。
“说吧。”米基再次说道。
“我开车到了那儿。我没有把车一直开到大门口。你知道半路上有个地方比较容易掉头的吧?”
米基点点头。
“我在那儿下了车,往那幢房子走。我感觉自己有点儿举棋不定。你也知道在有些方面想跟母亲说说话有多难,我的意思是,她一贯都有自己的主张。我想把这件事尽可能地说清楚,于是我走到房子那儿之后又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然后再一次折回来,就为了把事情想清楚。”
“那时候是几点?”米基问道。
“不知道,”蒂娜说,“现在想不起来了。我——时间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是啊,亲爱的,”米基说,“你一向是一副无比悠闲的样子。”
“我那时在树下,”蒂娜说,“走路的脚步很轻……”
“你一向就跟一只小猫似的。”米基满怀柔情地说道。
“当时我听见……”
“听见什么了?”
“听见两个人在低声说话。”
“是吗?”米基的身体变得紧绷起来,“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他们其中之一说:‘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就是这个时间,要记住,别把事情搞砸了。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另一个人低声说:‘你可以信任我。’随后,头一个人的声音又说道:‘事成之后,亲爱的,一切就都会变得美妙无比。’”
一阵沉默之后,米基说道:“呃……那你为什么一直瞒着不说出来呢?”
“因为我不知道,”蒂娜说,“我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可你肯定能听出来啊!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蒂娜说,“你不明白吗,当两个人窃窃私语的时候,你是听不出来他们的声音的。那只是……呃,只是一阵耳语声。我觉得,当然只是我认为的了,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为……”
“因为他们所说的内容?”
“没错。但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
“你觉得,”米基说道,“有可能是父亲和格温达?”
“有这种可能,不是吗?”蒂娜说,“那有可能意味着格温达要离开那栋房子,然后在那段时间之内返回来。或者也可能是格温达告诉父亲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下楼来。”
“假如是父亲和格温达的话,你就不想向警方告发他们。是这样的吗?”
“如果我能确定的话,”蒂娜说,“但我没法确定。那也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人。有可能是……赫斯特和某个人?甚至有可能是玛丽,但不会是菲利普。不,不会是菲利普,这是当然的。”
“你说到赫斯特和某个人的时候,你指的是谁?”
“我不知道。”
“你没看见他,我是说,那个男的?”
“没有,”蒂娜说,“我没看见。”
“蒂娜,我认为你在说谎。那是个男人,对不对?”
“我当时折回去了,”蒂娜说,“朝着车的方向,然后有个人从路的另一边飞快地走过去。在黑暗之中他只是个影子。而那之后我觉得……我觉得我听见路的尽头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你以为那是我……”米基说。
“我不知道,”蒂娜说,“但那确实有可能是你。身高和块头都跟你差不多。”
他们来到蒂娜的小车旁边。
“来吧,蒂娜,”米基说,“上车吧。我跟你一起走。我们开车去艳阳角。”
“可是,米基……”
“就算我告诉你那不是我也没用,对吗?我还能说什么呢?来吧,开车去艳阳角。”
“你打算干什么啊,米基?”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打算干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不是也要去艳阳角的吗?”
“对,”蒂娜说,“我是要去。我这儿有一封菲利普的信。”她发动了小车。米基坐在她旁边,保持着一种紧张僵硬的状态。
“收到菲利普的信了是吗?他跟你说什么?”
“他请我过去一趟,说想要见见我。他知道我今天有半天休息。”
“哦。他说了想见你是为了什么吗?”
“他说他想要问我个问题,他希望我能够告诉他答案。他说我不需要告诉他任何事情——他会讲给我听的,我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他说无论我跟他说了什么他都会保密的。”
“这么说来他正在策划什么事情,对吗?”米基说,“有意思。”
到艳阳角的路程很短。抵达之际,米基说道:“你进去吧,蒂娜,我打算在花园里溜达一会儿,想想事情。去吧。去跟菲利普当面谈吧。”
蒂娜说:“你该不会打算……你不会……”
米基大笑了一声。
“从情人崖跳下去自杀吗?得了吧,蒂娜,你知道我才不会呢。”
“有时候,”蒂娜说,“我觉得没人能了解另一个人。”
她在他面前转过身去,缓步走进房子。米基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探着,望着她的背影。他正愁眉不展。接着他绕过房子的拐角,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它。所有的儿时记忆全都涌上了心头。那棵老木兰树还在那儿,他曾经三番五次地爬上去,从走廊上的那扇窗户钻进屋里。还有本应属于他的花园里的那一小块土地,倒不是说他多么钟意于花园。
他过去总是喜欢把所有的机械玩具都拆开。小破坏狂,他感到有些好笑地想道。
哎,人真是本性难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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