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顿小姐正在外面那个有遮棚的阳台上织毛衣。
她身材精瘦,脖子上青筋毕现。身穿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套衫,戴着一条珠链,粗花呢裙子软塌塌地垂在地上。一看到塔彭丝,马上打了招呼。
“早上好,布伦金索普太太,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布伦金索普太太说每次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晚肯定睡不好。明顿小姐说,这并不奇怪,她也一样。
布伦金索普太太说:“太巧了!对了,这针脚可真漂亮啊!”听见这话,明顿小姐的脸都红了,赶忙铺开手中的毛衣。是的,确实不常见,不过真的很简单。要是布伦金索普太太愿意,她一说就能明白。哦,明顿小姐人真好,不过布伦金索普太太很笨,不擅长织毛衣,也学不会织图案,也就织织盔式帽子这种简单的东西,就算这样她也觉得自己织错了。总之就是觉得哪儿不太对,是吗?
明顿小姐很专业地看了看那堆卡其色毛线,然后温和地指出了错误的地方。塔彭丝感激地把那顶织错了的盔式帽子递了过去。明顿小姐表现得甚是亲切,乐于帮忙。哦,不,一点儿都不麻烦,她织了很多年毛线了。
“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之前,我什么东西都没织过。”塔彭丝坦白地说,“可是现在感觉很糟,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对吧?”
“哦,没错,确实是。我记得昨晚你说过你有个儿子现在在海军,是吗?”
“是的,我的大儿子。他可是个好孩子——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妈妈不应该这么自夸。
我还有个儿子在空军,小儿子西里尔去法国打仗了。”
“哦,天哪,那你肯定担心得要命。”
塔彭丝想:
“哦,德里克,我亲爱的德里克……在这个混乱的鬼地方,我装得像个傻瓜,表达的却是真实的感情……”
她正义凛然地说:
“我们都要勇敢起来,对吧?让我们祈祷这一切都快点儿结束吧。前几天一个高层人员跟我说德国人撑不过两个月了。”
明顿小姐用力点着头,脖子上的珠链摇得叮当作响。
“是的,没错,我听说——”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希特勒病了——非常致命的病——八月份就会变疯。”
塔彭丝连忙答道:
“所有这些闪电战也只是希特勒的垂死挣扎。我觉得德国物资严重缺乏,工人都非常不满,整个纳粹会垮台的。”
“你们说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
凯利夫妇来到阳台上。凯利先生一边焦急地问着,一边在一把椅子边坐了下来,他太太把一张小毯子盖在他膝盖上。他再次焦躁地问道: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明顿小姐说,“这场战争秋天就会结束了。”
“胡说,”凯利先生说,“这战争至少还要打六年。”
“哦,凯利先生,”塔彭丝说,“你该不会真这么想吧?”
凯利先生不放心地四处看了看。
“我怎么觉得,”他小声嘀咕着,“这儿有风?也许我把椅子挪到墙角会好一些。”
凯利先生的搬迁工作开始了。他妻子是个脸上写满焦虑的女人,生活中的唯一目标就是满足凯利先生的各种需求,一会儿铺垫子一会儿放毯子,还时不时地问:“这样可以吗,阿尔弗雷德?你觉得这样行吗?你是不是要戴上太阳镜?今天早上的阳光很刺眼。”
凯利先生烦躁地说:
“不,不,别大惊小怪的,伊丽莎白。你把我的围巾拿来了吗?不是,不是,是我那条丝绸的围巾。唉,算了,这个也行——只此一次。可这么围着让我的喉咙发烫,这羊毛,这强光——得啦,你还是把另外那条拿过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公共话题上,“没错,”他说,“我觉得是六年。”
他愉快地听那两个女人抗议完,然后说:
“你们女士就喜欢一厢情愿。我了解德国。可以说,我对德国了如指掌。退休前,我因为业务关系,经常在德国各处跑,柏林、汉堡、慕尼黑,我都十分了解。我敢跟你们保证,有俄国做后盾,德国几乎能无限期地支撑下去——”
凯利先生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直到他妻子拿来丝绸围巾给他围在脖子上,这才停了下来。
斯普洛特太太抱着贝蒂走了出来,她把女儿放在地上,给她一只缺了个耳朵的毛织小狗和一件毛绒娃娃穿的夹克衫。
“给,贝蒂,”她说,“你给邦佐穿好出门散步的衣服,妈妈收拾一下就走。”
凯利先生还在嗡嗡地列举那些枯燥乏味的统计数字,贝蒂正忙着用自己的语言跟小狗邦佐说话,快乐的呢喃声不时地穿插在凯利先生的独白中。
这时,一只小鸟落在她身旁,她冲它伸出可爱的小手,还咯咯地笑着。小鸟飞走了,贝蒂看了看周围的人,清晰地说道:
“迪基。”然后非常满意地点点头。
“这孩子开始用一种很棒的方式学说话了。”明顿小姐说,“说‘塔、塔’,贝蒂,‘塔、塔’。”
贝蒂冷冷地看了看她,说:
“格卢克!”
然后她硬是把邦佐的一条腿塞进羊毛外套里,蹒跚着走到一把椅子那儿,拿起垫子,把邦佐推到后面,兴奋得咯咯直笑,还费力地说着:
“藏!哦、哦,藏!”
明顿小姐得意地替她做起了翻译:
“她喜欢捉迷藏,总是在藏东西。”随后她惊讶地大叫起来,表情夸张:
“邦佐在哪儿?邦佐在哪儿?邦佐会去哪里呢?”
贝蒂扑倒在地上,高兴极了。
凯利先生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已然从自己讲的德国替代原材料的方法上转移开了,便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用力咳嗽了几声。
斯普洛特太太戴着帽子走了出来,抱起了贝蒂。
于是注意力又回到了凯利先生身上。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凯利先生?”塔彭丝问道。
但是凯利先生受到了侮辱,冷冷地说:
“那个女人总爱扔下孩子,希望别人帮她照顾。亲爱的,我觉得我还是围上羊毛围巾比较好,太阳要被云彩挡住了。”
“哦,可是凯利先生,继续说吧,很有意思。”明顿小姐说道。
凯利先生平息了怒气,把羊毛围巾紧紧地围在瘦瘦的脖子上,又起劲儿地开讲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德国已经完善了制度——”
塔彭丝转向凯利太太,问:
“你对这场战争有何看法,凯利太太?”
凯利太太大吃一惊。
“哦,我怎么看?你是——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战争会持续六年吗?”
凯利太太迟疑地说:
“哦,但愿别这么久。六年太长了,是吧?”
“没错,是很长。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问题让凯利太太很惊恐,她说:
“哦,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说要六年。”
“可你不这么认为?”
“哦,我不知道,这很难说,不是吗?”
塔彭丝燃起一股怒火。那个叽叽喳喳的明顿小姐,那个专横独裁的凯利先生,那个糊里糊涂的凯利太太——她的同胞就是这样一群人吗?那个面无表情、眼睛像煮过的醋栗似的斯普洛特太太,就比他们好吗?她,塔彭丝,在这儿又能发现什么呢?不用说,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她意识到身后的阳光投过来一个身影。她转过头。
佩伦娜太太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几个人,眼神中含有某种东西——是轻蔑吗?是一种让人难堪的蔑视。塔彭丝心想:
“我得好好查查佩伦娜太太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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