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开心得又蹦又跳,好不容易才把毛衣套上她的胳膊。两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贝蒂激动地说个不停:“买鸭鸭买鸭鸭!给贝蒂!给贝蒂!”她不住地把这些重大事件说了又说,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欢乐。
大厅的大理石桌子上交叉摆着两根火柴,看上去像是随便放在这儿的。这是告诉塔彭丝,梅多斯先生今天下午去跟踪佩伦娜太太了。塔彭丝走进客厅,里面只有凯利夫妇。
凯利先生很是焦躁不安。他说自己来利汉普顿就是为了能得到完全不受打扰的、绝对安静的休息。但是这地方有个孩子,怎么能安静?一天到晚又跑又叫,还在地板上跳上跳下的。
他的妻子温和地说,贝蒂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可是她的话凯利先生根本听不进去。
“没错没错,”凯利先生扭动着长长的脖子,“可她妈妈应该教她安静点儿。要考虑一下别人。这儿还住着病人,一个神经需要休息的病人。”
塔彭丝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可不容易安静下来,不然的话就不正常了,肯定是生病了。”
凯利先生气急败坏地大喊:“胡说——胡说!净是些愚蠢透顶的现代精神,说什么小孩子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坐着,玩玩娃娃,或者看看书什么的。”
“她还不到三岁呢,”塔彭丝笑着说,“能读什么书?”
“不管怎样,总要采取些措施。我要跟佩伦娜太太说一说,今天早上还不到七点,那孩子就在床上不停地唱啊唱啊。我昨晚都没睡好,天亮前刚刚要睡着,就让她给吵醒了。”
“我丈夫一定要睡足,这很重要,”凯利太太不无担心地说,“这是医生嘱咐的。”
“那你应该去疗养院。”塔彭丝说。
“亲爱的太太,那种地方太贵了,气氛也不好。我潜意识里总是会联想到疾病。”
“医生说要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中,”凯利太太帮忙解释说,“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他说旅馆比那种有家具的出租房要好一些。这样的话,凯利先生就不会老坐那儿沉思,他可以跟别人交换一下想法。”
据塔彭丝的判断,凯利先生所谓的跟别人交流想法,不过是他一个人阐述自己的疾病和症状,而交换的意思就是别人对他有没有同情。
塔彭丝很巧妙地换了个话题。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她说,“在德国生活时有什么感受。你告诉过我,最近几年去过那儿很多次。听一听像你这样周游世界的人的见解,肯定很有趣。看得出来你是那种不受偏见影响的人,所以才能真实地讲述那儿的情形。”
塔彭丝认为,一个男人如果喜欢溜须拍马,那么竭力投其所好便是最好的方法。果不其然,凯利先生立刻就上钩了。
“正如你所说,亲爱的太太,我能清晰、公正地考虑问题。那么,在我看来——”
接下来便是长篇大论的独白,塔彭丝偶尔插一句“啊,太有意思了”或者“你可真是个敏锐的观察家啊”之类的话。她专心致志地听着,但并非做做样子。而凯利先生则被听众的热情冲昏了头,露出了赞赏纳粹主义的意思。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暗示英国和德国应该联起手来共同对付欧洲其他国家。
这场将近两个小时的独白,被明顿小姐和贝蒂——她买到了塑料小鸭子——给打断了。
塔彭丝抬头一看,发现凯利太太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很难说清具体是种什么表情。也许是妻子在妒忌丈夫那本该只属于自己的注意力被另一个女人分走了,也许是对丈夫如此坦白自己的政治观点而惶恐。总之是一种不满。
然后就是下午茶时间了。之后,斯普洛特太太就从伦敦回来了,她大声说道:
“贝蒂还听话吗?没给你们添麻烦吧?你乖不乖呢,贝蒂?”
贝蒂应声说道:
“妈的!”
不过这话不能看成是不欢迎妈妈回来,仅仅是请求给她吃黑莓蜜饯。
欧罗克太太发出一声低沉的嗤笑。小姑娘的妈妈责备道:
“别这样,贝蒂,宝贝儿。”
斯普洛特太太坐下来喝了几杯茶,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她在伦敦买东西的事以及火车上拥挤的人群——一个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士兵对车厢里的人说了些什么,还有长筒袜柜台后面的女孩告诉她库存马上就要短缺了。
其实这全都是些很平常的谈话。人们又在外面的阳台上聊了一会儿,此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阴雨天气已经过去了。
贝蒂开心地跑来跑去,到灌木丛中历险,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片桂树叶或者是几块鹅卵石,放在大人们腿上,含混不清、杂乱无章地解释它们代表的含义。幸亏她的游戏不需要别人配合,只要偶尔说一句“真漂亮啊,宝贝儿”,她就满足了。
桑苏西从来没有这般安宁的夜晚。闲聊、八卦,推测战争的进展——法国能反败为胜吗?魏刚 [4] 能重整旗鼓吗?俄国会怎么办?如果希特勒要侵略英国,会得逞吗?巴黎会沦陷吗?这是真的吗?有人说……谣传……
有关政治和军事的丑闻被大家开心地传过来传过去。
塔彭丝想:“多嘴多舌会有危险吗?没有道理。这种人是安全的阀门。人们喜爱这些谣言,因为这样可以更加刺激他们心中的焦虑和不安。”于是她也贡献了一则猛料,并用“我儿子跟我说——当然,这是高度机密——你们知道——”这种话点缀其间。
斯普洛特太太忽然看了看手表,吃了一惊。
“天哪,快七点了。我早该哄孩子上床睡觉了。贝蒂——贝蒂!”贝蒂已经有好一阵子不在阳台上了,不过大家都没有注意。
斯普洛特太太越来越不耐烦了,大声喊着:
“贝蒂——这孩子能去哪儿啊!”
欧罗克太太沉着地笑了笑。
“不用说,又在淘气。一旦安静下来,准是在捣乱。”
“贝蒂!我在找你!”
没有回答。斯普洛特太太不耐烦地站起来。
“我得出去找她了。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明顿小姐说她可能藏在某个地方了,而塔彭丝则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于是说可能在厨房。可是找遍了旅馆的里里外外,就是没看见贝蒂。大家又跑进花园里喊,检查了所有的卧室,还是没找到。
斯普洛特太太恼火了。
“真淘气——确实太淘气了!你们说她会不会跑到外面的马路上去了?”
她和塔彭丝跑到大门外,山上山下地看了个遍,只有一个推自行车的小伙计和一个女仆站在对面的圣卢西安门口说话,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了。
斯普洛特太太听了塔彭丝的提议,跟她一起过了马路,问那两个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他们摇摇头。忽然,那个女仆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是一个穿绿色方格子衣服的小女孩吗?”
斯普洛特太太急切地说:
“就是。”
“半个小时之前,我看见她跟一个女人朝路那头走了。”斯普洛特太太吃惊地说:
“跟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那女孩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呃,是个长得挺奇怪的女人。一个外国人。衣服很怪异,像条披肩似的,没戴帽子,那张脸有点儿怪——古怪,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最近我见过她一两次,说实话我觉得她有点儿傻——你们能明白我说什么吗?”她补充道。
一瞬间,塔彭丝想起了那天下午看到的灌木丛中的那张脸,还有当时心里闪过的预感。
但是她压根儿就想不出来那个女人跟贝蒂有什么牵连,到现在也弄不明白。
不过她没时间多想了,因为斯普洛特太太几乎要压倒在她身上了。
“啊,贝蒂!我的孩子,被人拐走了。那个女人什么样?是吉卜赛人吗?”
塔彭丝用力摇摇头。
“不是,她挺漂亮的,宽脸、高颧骨,两只蓝眼睛分得很开。”
看见斯普洛特太太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连忙解释说:
“今天下午我见过这个女人——她躲在花园尽头的灌木丛里偷看。我还看到她在这附近转悠来着。还有一天,她跟卡尔·范·德尼姆说过话。肯定是这个人。”
女仆插嘴道:
“没错。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要我说,智力可能有点儿问题。跟她说话只能听懂一点点。”
“啊,天哪!”斯普洛特太太呻吟着,“我该怎么办?”
塔彭丝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
“回去吧,喝点儿白兰地,然后报警。别担心,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斯普洛特太太顺从地跟着她,一边还迷茫地低声说道:“我想不通贝蒂怎么会跟一个陌生人走。”
“她还小,”塔彭丝说,“不知道害怕。”
斯普洛特太太无力地喊着:
“肯定是个可怕的德国女人,她会杀了我的贝蒂的。”
“瞎说,”塔彭丝坚定地说,“不会有事的。我想她脑子有点儿不清楚。”话虽如此,但她自己也不相信——那个沉着冷静、金发碧眼的女人绝对不是什么神经不正常。
卡尔!卡尔知道吗?他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不过几分钟以后,她就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德尼姆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一脸吃惊、无法相信的表情。
她们俩跟大家把事情说了一遍,布莱奇利少校做出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斯普洛特太太,”他对斯普洛特太太说道,“先坐下,喝点儿这个——白兰地,不会伤身体的——一会儿我就去警察局。”
斯普洛特太太喃喃地说:
“等等——也许有什么——”
她冲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
一两分钟之后,大家听见楼梯平台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斯普洛特太太发疯似的冲下楼梯,一把抓住布莱奇利少校拿着话筒正要拨号的手。
“不,不,”她气喘吁吁地说,“千万别……千万别……”
她大声抽泣着,倒在一把椅子上。
大家聚拢在她周围,过了片刻,她恢复了镇定,凯利太太扶着她坐了起来,她拿出一个东西给大家看。
“我在房间的地板上发现的,是包着石头从窗口扔进来的。看——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汤米接过纸,打开。
是一张便笺纸,从那奇怪、僵直的笔迹上看,是个外国人写的,字体又大又粗。
你的孩子在我们手上很安全。合适的时候我们会告诉你该怎么办。如果报警,我们就会杀了这孩子。什么都不要说。等待指示。否则——署名处画了个骷髅旗。
斯普洛特太太微弱地呻吟着:
“贝蒂——贝蒂——”
大家立刻议论纷纷。欧罗克太太说:“卑鄙无耻的杀人犯!”希拉说:“畜生!”凯利先生说:“荒谬,荒谬——我一个字也不信。愚蠢的恶作剧。”明顿小姐说:“哦,可怜的贝蒂!”卡尔·范·德尼姆说:“我不明白。真是难以置信。”而布莱奇利少校的声音则盖过了所有人的:
“该死的,都是胡扯!威胁!我们得马上报警,他们很快就会查清楚的。”
他又朝电话走过去。斯普洛特太太这个母亲发出愤怒的尖叫声,阻止了他。
他大声说:
“但是,太太,我们非报警不可。他们使用的办法很蠢,只是为了阻止你查到他们的行踪。”
“他们会杀死她的。”
“瞎说,他们不敢。”
“跟你说,我不同意。我是她妈妈,我说了算。”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就是要利用你的这种感情。这是很自然的。但你一定要听我的,我是个军人,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我们现在需要警察。”
“不!”
布莱奇利扫视四周,寻求支持者。
“梅多斯,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汤米缓缓地点点头。
“凯利?你瞧,斯普洛特太太,梅多斯和凯利都同意。”斯普洛特太太突然爆发了。
“男人!你们都是男人!问问女人!”
汤米的目光寻找着塔彭丝。塔彭丝颤抖着低声说道:
“我——我同意斯普洛特太太。”
她心想:“黛伯拉!德里克!如果是他们被人拐走的话,我的感受也会跟她一样的。汤米和其他人的意见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怀疑,但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能冒这个险。”
欧罗克太太说:
“没有一个做母亲的愿意冒这个险,这是事实。”
凯利太太嘟囔着说:
“我真的觉得,你知道,就是——那个——”她说不下去了。
明顿小姐怯生生地说:
“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如果小贝蒂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塔彭丝厉声说道: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范·德尼姆先生!”
卡尔的蓝眼睛亮闪闪的,他面无表情地、生硬地说道:
“我是个外国人,不了解你们英国的警察,不知道他们能力强不强,办事快不快。”
这时有人走进前厅,是佩伦娜太太。她满脸通红,很明显是急匆匆赶上山的。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威严、傲慢,现在的她不再是那个殷勤的老板娘,而是一个强势的女人。
大家七嘴八舌把事情经过对她说了一遍,虽然比较混乱,但她马上就明白了。
既然她了解了整个情形,那么似乎一切都要听从她的安排。她就是最高法院。
她看了一眼那张字迹潦草的纸,然后还给了斯普洛特太太。她言辞犀利,带着命令式的语气。
“警察?他们根本没用。粗心大意,你不能依靠他们,应该行动起来,亲自去找孩子。”
布莱奇利耸了耸肩,说:
“很好。如果不叫警察,那么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汤米说:
“他们不可能有时间进一步采取行动。”
“那个仆人说,是在半小时前。”塔彭丝插嘴道。
“海多克,”布莱奇利说,“海多克能帮忙。他有汽车。你刚才说那女人长得有点儿怪?
是外国人吗?应该会留下什么线索让我们追查的。走吧,没时间了。你也去吗,梅多斯?”
斯普洛特太太站起来。
“我也去。”
“啊,斯普洛特太太,交给我们吧。”
“我也去。”
“啊,好吧——”
他只好让步,嘴里还嘀咕着,女人这个物种有时候比男人更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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