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莱斯先生住在丽兹饭店。上午的这个时候他简直惨不忍睹,胡子没刮、眼白充
血,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莫拉莱斯先生是美国人,但一口美国话说得不太地道。尽管他声称乐意尽力回想,但
他对昨晚的记忆明显十分模糊。
“跟克里希去的——那个宝贝太现实!她说那是个好去处。甜心,我说,你说上那儿就
上那儿。那是个高级的地方,我承认——但他们可真敢要钱!坑了我三十块。乐队是垃
圾,一首劲曲都不会演奏。”
话题从他自己的故事上移开,莫拉莱斯先生被迫回想凹室中间那桌的情况。这方面他
帮不上什么忙。
“确实有张桌子,几个人坐在那儿。但是我不记得他们都长怎么样了。我没怎么注意他
们,直到那个家伙嗝儿屁。不过一开始他就喝多了。对了,我记得有个女的。黑头发,挺
骚的。”
“你是说那个穿绿色天鹅绒裙子的女孩?”
“不,不是那个。那个丫头皮包骨,这宝贝一身黑,曲线毕露。”
吸引莫拉莱斯先生眼珠骨碌转的是露丝·莱辛。
他赞赏地皱起鼻子。
“我看着她跳舞——哎呀,那宝贝挺会跳啊!我给她发了一两次暗号,但她的眼神冷冰
冰的,典型的英国人,根本没理我。”
从莫拉莱斯先生口中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他自己也承认,卡巴莱歌舞表演前
他就喝高了。
肯普对他表示感谢,准备告辞。
“我明天坐船回纽约,”莫拉莱斯说,“你不……”他满怀渴望地问,“希望我留下来
吗?”
“谢谢您,不过我认为庭审的时候不再需要您的证词了。”
“要知道,我在这儿玩得很爽。要是警方的事,公司就不会发牢骚。警察让你留在原地
不动,你就得留在原地不动。要是我好好想,没准能想起来什么呢!”
肯普拒绝上钩。他和瑞斯驱车前往布鲁克街,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脾气暴躁的先
生,尊敬的帕特丽夏布赖斯·伍德沃思的父亲。伍德沃思将军直言不讳地说了很多话。
怀疑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跟这种事有牵连是什么意思?如果一个女孩跟她的未婚
夫去餐厅吃饭都要被侦探和苏格兰场骚扰,英国会变成什么样?她根本不认识那些人。他
们叫什么来着——哈巴德——巴顿?普通市民!这说明无论去哪儿,越小心越好。卢森堡
餐厅一直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是很显然,这是那里第二次发生这种事了。杰拉德一定是傻
子才会把帕特带到那儿去。这些年轻人啊,自以为什么都懂。无论如何,他不允许他的女
儿被打扰、欺负、盘问,除非律师同意。他说他要给林肯律师学院的老安德森打电话,问
他——
说到这儿,将军突然停下来,盯着瑞斯说:“我在哪儿见过你。是在……”
瑞斯回答得很及时,且面带微笑。
“贝德波,一九二八年。”
“天哪,”将军说,“这不是约翰尼·瑞斯吗?!你怎么会掺和进这件事?”
瑞斯露出微笑。
“肯普探长要见令爱时我正好在他那儿。我认为让肯普探长亲自来这儿会比叫她去苏格
兰场更合她的意,而且,我想我要跟他一起来。”
“哦——呃——好,你心肠真好,瑞斯。”
“当然,我们想尽量不打扰小姐。”肯普探长插话道。
就在这时,门开了,帕特丽夏布赖斯·伍德沃思小姐走了进来,并以年轻人的冷静超然
掌控了局面。
“嗨,”她说,“你们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吧?想了解一下昨天晚上的情况?我一直盼着你
们来呢。父亲是不是很烦人?不要这样,爸爸,你知道医生是怎么说你的血压的。你怎么
遇到什么事都这样,我真是想不通。我带这两位警长或者警官去我的房间,再叫沃尔特斯
给你送一杯威士忌苏打。”
将军急于立刻用几种猛烈的方式批评她,结果只迸出这么一句。“这位是我的老朋友,
瑞斯上校。”听他这么一介绍,帕特丽夏顿时对瑞斯失去了兴趣,转而对肯普探长嫣然一
笑。
颇有冷静的将门虎女风范的她带着他们离开,来到自己的起居室,坚定地把父亲关在
他的书房里。
“可怜的爸爸,”她评论道,“大惊小怪的。其实他很好对付。”
谈话在十分友好的氛围中进行,但收获很少。
“真是气人,”帕特丽夏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出现在凶杀现场——是凶杀案吧?
报纸上说得很谨慎、很含糊,但是我在电话上对盖瑞说,这肯定是凶杀案。想想,一起凶
杀案就发生在我身边,我却没看!”
语气中遗憾的意味显而易见。
很显然,正如肯普探长郁闷地预测的那样,这对一个星期前才订婚的年轻人眼中只有
彼此。
尽管想好好表现一下,但是帕特丽夏布赖斯·伍德沃思也只能想起几个人。
“桑德拉·法拉第的样子很时髦,不过她一向如此。她穿了件夏帕瑞丽牌的衣服。”
“你认识她?”瑞斯问。
帕特丽夏摇摇头。
“见过而已。法拉第先生看上去相当无趣,我一直这么认为。那么浮夸,和大部分政客
一样。”
“你见过其他人吗?”
她摇头。
“没见过。一个都没见过,至少我这么觉得。其实,要不是那件夏帕瑞丽牌的衣服,我
也注意不到桑德拉·法拉第。”
离开那栋房子后,肯普探长严肃地说:“看着吧,多灵顿肯定说的一模一样,只是不会
有一个什么服装品牌吸引他的注意力。”
“我不认为,”瑞斯说,“斯蒂芬·法拉第那件礼服的剪裁可能会让他动心。”
“哦,好了,”探长说,“我们去克莉丝汀·香农那儿试试。然后这些极微小的可能性就可
以排除了。”
正如肯普探长所说,香农小姐是个金发美人。一头漂染的秀发被精心梳拢在脑后,衬
托着一张柔和茫然的娃娃脸。或许她就像肯普探长断言的那么蠢,但模样确实养眼。一双
淡蓝色的大眼睛闪烁着一丝狡黠的光,这说明她的愚蠢只是智识方面的,而粗浅常识和财
物知识方面她必定在行。
她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使劲儿劝他们喝酒,被拒绝后她又给他们递烟。她的公寓
很小,装修成廉价的现代风格。
“我很乐意帮忙,探长。您尽管问吧。”
肯普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关于中间那桌人的行为举止。
克莉丝汀立刻显示出她是一个极其敏锐且精明的观察者。
“聚会不算太成功——您也看出来了。呆板到了极点。我真替那个家伙难过——举办宴
会的那个。他用尽全力想让气氛活跃起来,但他还是紧张得像一只走在钢索上的猫,使出
浑身解数也没多大用。我还看出来,坐在他右边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很拘谨,他左边的那个
小女孩气坏了,因为没能跟对面那个好看的皮肤黝黑的男孩坐在一起。至于她旁边那个皮
肤白皙的家伙,好像肚子不舒服,吃起东西来随时会被噎着似的。他旁边那个女人尽了最
大的努力,但似乎依然心神不定。”
“你好像注意到了很多东西,香农小姐。”瑞斯上校说。
“我给你们透露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我并不是很开心,我跟我那个男朋友连着出去了三
个晚上,我开始厌烦他了!他想看遍伦敦——尤其是他所谓的上流场所。我得替他说句
话,他并不吝啬,每回都有香槟酒。我们去了孔普拉多和千花,最后去了卢森堡,他很开
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有点可悲。他的言谈算不上有趣,老讲他在墨西哥做生意的漫
长的经历,大部分故事我都听过三遍了。再就是谈他认识的女人们,说她们多么为他疯
狂,那种事听一会儿就腻了。你得承认,佩德罗没什么看头,所以我就专心吃东西,四处
看看。”
“哦,从我们的角度来说,这太好了,香农小姐。”探长说,“我只希望你看到了可以帮
助我们解决问题的东西。”
克莉丝汀摇了摇她金色的脑袋。
“我不知道是谁做掉了那个老家伙——完全不知道。他只是喝了杯香槟,然后就脸变
紫,倒下去了。”
“你还记得那次之前他最后一次举杯是什么时候吗?”
她想了想。
“哦,记得,卡巴莱歌舞表演刚结束。灯光又亮起来了,他举起杯子,说了几句话,其
他的人也照着他的样子做。好像是祝酒什么的。”
探长点点头。
“然后呢?”
“然后音乐声又响起来了,他们全都起身去跳舞,笑着把椅子向后推。第一次跳舞像是
热身。香槟酒对这么拘束的聚会也起到了如此美妙的作用。”
“他们都去跳舞了——桌子空了?”
“对。”
“而且没有一个人碰过巴顿先生的杯子。”
“一个人都没有。”她立刻回答,“我非常确定。”
“而且,他们离开时,没有人——没有一个人,靠近过那张桌子。”
“没有一个人,当然,除了服务员。”
“服务员?哪个服务员?”
“一个小毛孩,腰上系着条围裙,大约十六岁。不是真正的服务员吧。那是个很有礼貌
的小家伙,长得很像猴子,我猜他是意大利人。”
探长点了一下头,他明白了,她描述的是朱塞佩·波尔萨诺(?)。
“他做了什么,这个年轻的服务员?把酒杯斟满了?”
克莉丝汀摇了摇头。
“哦,不是。他没碰桌上的任何东西,只是捡起了大家起身时一个女孩掉在地上的晚宴
包。”
“谁的包?”
克莉丝汀想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对了,是那个小女孩的包——绿色和金色相间的。
另外两个女人拿的是黑色的包。”
“那个服务员把那个包怎么样了?”
克莉丝汀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把包放回桌上了啊。”
“你确定他没有碰过任何杯子?”
“哦,没有。他放下包就走了,因为一个真正的服务员催他去什么地方,或者拿什么东
西,不然,一切都是他的错!”
“这是唯一有人靠近那张桌子?”
“对。”
“但是,你也有可能没注意到还有人靠近过那张桌子,对吧?”
克莉丝汀非常坚决地摇头。
“不会,我很确定没有人靠近过。要知道,那会儿佩德罗去接了个电话,一直没回来,
我没事可做,就到处看,很无聊。我很擅长观察,而且在我坐的位置没什么可看的东西,
除了旁边那张空桌子。”
瑞斯问道:“谁第一个回来的?”
“穿绿衣服的女孩和那个老头子。他们坐下来后,那个金发白肤的男人和穿黑衣服的女
孩回来了,这之后是那个傲慢的女人和肤色黝黑的英俊男孩——他的舞跳得不错。他们都
回来以后,服务员用酒精灯热了一盘菜,然后那个老头子倾身向前,说了一番话,所有人
又举起杯。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克莉丝汀停了一下,用欢快的语气说,“很可怕,是不
是?当然了,当时我还以为他中风了。我姨妈中过风,她就是那样倒下去的。就在这个时
候,佩德罗回来了,我说:‘你看,佩德罗,那个人中风了。’佩德罗说的是:‘只是昏过
去,只是昏过去了而已。’他看起来的确像是昏过去了。我必须盯着点佩德罗。卢森堡这种
地方可不喜欢客人昏过去,这就是我不喜欢拉丁人的原因,他们喝多了一点也不高雅——
女孩子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煞风景的事。”她沉思了一会儿,瞥了一眼右手腕上那只俗艳
的手镯,又说,“不过,我必须说,他们还是挺大方的。”
肯普温和地把她的注意力从女孩的努力与报偿中引开,又让她讲了一遍这个故事。
“这是我们寻求外围线索的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也没了。”离开香农小姐的公
寓后,肯普对瑞斯说,“有线索的话,倒是个好机会。这个女孩是个合适的见证人,能发现
东西,而且记得很准。如果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她肯定能看见。所以,答案是,没什么可
看的。不可思议。简直像变魔术!乔治·巴顿喝了香槟,去跳舞,回来后拿起同一个没人碰
过的杯子,嘿,变!里面充满了氰化钾。太奇怪了,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事竟然发生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
“那个服务员,那个小男孩,朱塞佩从来没提过他。我要查一查。毕竟,他们都去跳舞
的时候,只有他靠近过那张桌子,这里面可能有问题。”
瑞斯摇了摇头。
“如果他往巴顿的杯子里放了东西,那个女孩肯定能看见。她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脑子
里没什么可想的,就用眼睛看。不,肯普,一定有某种特别简单的解释,不过我们得找到
才行。”
“是啊,有一个,他自己下的毒。”
“我开始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了,只能是这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肯普,我认为他不
知道那是氰化钾。”
“你的意思是,某个人给他的?告诉他这是治疗消化不良或者高血压之类的药?”
“有可能。”
“那个人会是谁呢?不会是法拉第夫妇。”
“当然不太可能是他们。”
“我觉得安东尼·布朗的可能性也不大。这样就只剩下两个人了,亲爱的小姨子……”
“和忠实的秘书。”
肯普看着他。
“对,她可能会往他身上栽这种赃。我得去基德明斯特公馆了。你呢?想去看望一下玛
尔小姐吗?”
“我想我还是去见另外那位吧——办公室里的那位。再悼念一下老朋友。我可能会带她
出去吃午饭。”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还什么都没想呢,只是在寻找蛛丝马迹。”
“那你也应该见一下艾丽斯·玛尔。”
“我会去见她,但我更想在她不在的时候去一趟她家。你知道为什么吗,肯普?”
“我肯定不知道。”
“因为那里有个人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我年轻那会儿有句俗
话——那是一只小鸟告诉我的。真的,肯普,这些叽叽喳喳的人,只要你任凭他们叽叽喳
喳,他们就会告诉你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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