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维瑞索夫曾经数次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因为他以双重身分在安纳克瑞昂已经待了十四年——为了维持那种双重身分,他常常感到像是赤脚走在烧热的铁板上一样,痛苦万分。
对于安纳克瑞昂的人民而言,维瑞索夫是一位教长,是基地派来的代表。在他们这些“蛮子”的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们所信仰的宗教的圣地——这个宗教是藉着哈定的协助,由基地的教士在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由于这个身分,维瑞索夫自然受到极度的尊敬。但是他却觉得无聊得很,因为他打心眼里讨厌那些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宗教仪典。
但是安纳克瑞昂的国王——不论是老王还是目前在位的孙子,他们都将维瑞索夫视为基地这个强权派来的大使,对他的态度是又迎又惧。
整体而言,维瑞索夫的工作是吃力不讨好。今天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回到基地,他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的,虽然那些麻烦的意外也令他非得回来一趟不可。
这不是他头一次必须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旅行,于是,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脱下神职人员拘法衣,换上了便服——光是这样做,就已经可以算是度假了。然后他搭乘定期客船到达端点星,还故意去坐二等舱。抵达端点星的太空航站之后,他就赶紧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公共视讯电话亭,打电话到市政厅去。
他在电话中说:“我名叫简·史迈,今天下午与市长有约。”
接电话的秘书,是一位说话声调平板、办事效率很高的年轻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个电话请示,然后用干涩单调的声音告诉维瑞索夫:“先生,哈定市长将在半小时后见您。”然后萤光幕的画面便消失了。
这位驻安纳克瑞昂大使挂了电话之后,买了一份最新版的“端点市日报”,悠闲地踱到了市政厅公园,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张长椅上,开始阅读报上的新闻评论、体育版与漫画来打发时间。半小时后他把报纸挟在腋下,走进了市政厅的会客室。
在这段过程中,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光明磊落,谁也没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见到维瑞索夫之后,立刻笑着说:“请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吗?”
维瑞索夫拿了一根雪茄,然后说:“很有趣。我的邻舱有位教士,他来基地接受使用放射性合成物质的特别训练—!你也知道,那是用来治疗癌症的。”
“但是想必他不会称之为‘放射性合成物质’吧?”
“我想他一定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圣粮’。”
市长笑了笑:“然后呢?”
“他诱使我跟他讨论灵学问题,并且想尽办法,要使我由卑鄙龌龊的唯物主义中得救。”
“而他一直没有发觉你是他的顶头上司?”
“我又没有穿深红色的法衣,他怎么认得出来?何况他是司密尔诺人。无论如何,那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哈定,这实在太明显了,科学性宗教已经牢固地深植人心。关于这一点,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那是自己写着好玩的,并不适合发表——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这个现象。当旧帝国在银河外缘开始瓦解时,科学似乎也开始在这些世界消失,为了使科学再度为人接受,就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而这正是我们的做法,结果的确非常成功。”
“真有意思!”市长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突然改变话题:“谈谈安纳克瑞昂的情况吧。”
大使把雪茄从口中取出,皱起眉头看了看才放下去,然后回答说:“情况很不好。”
“找也想得到,否则你也不会悄悄地回来。”
“差不多——情况是这样的,安纳克瑞昂的关键人物是摄政王温尼斯,他是列普德国王的叔叔。”
“我知道,但是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吗?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明年二月就满十六岁了。”
“没错——”维瑞索夫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以挖苦的语气说:“如果他能活到那时候的话。他父亲的死因极为可疑,是在狩猎时被针弹射穿胸部,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丧生。”
“唔,我到安纳克瑞昂去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温尼斯。那时候我们刚把安纳克瑞昂人赶出端点星,你还没有到那里去。让我想一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黑发,右眼斜视,还有一个好玩的鹰勾鼻。”
“就是他,鹰勾鼻和斜眼都没有变,但是现在头发灰白了。他行事极为卑鄙无耻,但好在他是那个行星上的头号大笨蛋。他自以为聪明机灵,结果却使他的愚蠢更加表露无遗。”
“这并不稀奇。”
“他笨得以为杀鸡还得用核炮呢。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试图对灵殿的财产课税,那是两年前老王刚死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哈定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然后微笑着说:“教士们曾经因此而反弹。”
“他们的确反弹得很厉害,自从那次的反弹之后,他就对教士们更为提防,不过还是不改他的强硬作风。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他实在是无限度地过分自信。”
“也许是一种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吧——皇家的孩子,你知道吗?除了嫡长之外,往往都有这种倾向。”
“但是无论如何都一样麻烦,他极力主张进攻基地,自己从不掩饰这个企图,简直像只疯狗一样。从军备的观点而言,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老王在生前建立了强大的星际舰队,温尼斯这两年来也没有闲着。事实上,他当初想对灵殿的财产课税,原本也是为扩充军备。这个企图失败后,他索性把一般所得税提高一倍。”
“有没有人抱怨呢?”
“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抗议。服从圣灵所属意的威权,是教亡们每一场布道必有的主题,但是温尼斯对此并不领情。”
“好,背景我知道了。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两个星期以前,安纳克瑞昂的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星际舰队弃置的巡弋舰,它在太空里至少飘荡了三个世纪。”
哈定的眼中闪耀出充满兴致的光芒,他坐直了身子说:“嗯,这我听说过。宇航局曾经向我提出申请,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舰以作为研究之用,我知道它的情况良好。”
“完全处于最佳的状况,”维瑞索夫冷冷地说:“上个星期,当温尼斯收到你的建议,要求他把那艘巡弋舰交给基地时,他简直要气炸了。”
“他还没有答覆呢。”
“他不会答覆的——除非用枪炮来答覆你,即使他明知道那并非上上之策。你可知道,在我离开安纳克瑞昂的那一天,他曾经来找过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舰整修成战备状态,然后再交还给安纳克瑞昂的星际舰队。他厚着脸皮睁眼说瞎话,说你上个星期送去的建议,代表基地有攻击安纳克瑞昂的企图。还说如果我们拒绝修理那艘巡弋舰,就证明了他怀疑的正是事实,为了安纳克瑞昂的安全,他将被迫采取自卫行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被迫采取自卫行动!所以,我只好当天就赶回来了。”
哈定听了,却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维瑞索夫也微笑着继续说:“当然,他是在等待我们的拒绝。在他看来,那就是立即进军的最佳藉口了。”
“说的也是。不过,维瑞索夫,我们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所以不妨帮他们把巡弋舰修理好,再恭敬地送还给他们。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和友善,就把它命名为‘温尼斯号’吧。”
说完,哈定又笑了笑。
维瑞索夫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回答:“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做法,哈定,但是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舰,是帝国当年才能建造的星际巡弋舰!它的吨位相当于安纳克瑞昂舰队总数的一倍半,并且配备了可以摧毁整个行星的核炮,还有能抵抗能束、完全不产生辐射的防护罩。那艘星舰实在太好了,哈定……”
“表面上如此,维瑞索夫,只是表面上如此。你我都了解,如果温尼斯想要攻击端点星的话,以他现有的兵力就已经轻而易举。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修好那艘巡弋舰,拿来作为防御之用,那么把它修好了送给温尼斯,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应该晓得,根本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大使抬起头来:“不过,哈定……”
“怎么了?为什么停了下来?继续说啊。”
“好的,虽然这不是我的分内之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把“日报”放在桌上,指着第一版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随便看了一眼,便回答他说:“一群市议员准备组织一个新的政党。”
“上面是这么写的。”维瑞索夫着急起来:“内政方面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但是除了武斗之外,他们用尽了一切方法在攻击你,他们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还真他妈的强,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议会。”
“选举之后,不是选举前?”维瑞索夫斜睨着市长:“除了选举之外,自然另有夺取政权的办法。”
“你把我看成是温尼斯了?”
“当然不是这样。不过,修理星舰需要好几个月,而且修好后攻击必然随之而来。我们的让步会被议员们视为懦弱的象征;而且,如果我们把帝国的巡弋舰交还,温尼斯的舰队实力会增强一倍,到时候他百分之百会发动攻击。我们又何必冒险呢?我以为,你或者应该把我们的计划告知议会,不然现在就应该逼安纳克瑞昂摊牌!”
哈定皱着眉头说:“现在就逼他们摊牌?不,在危机来临之前,我绝不会那样做。你可别忘了哈里·谢顿和他的计划。”
维瑞索夫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说:“这么说,你绝对相信有那个计划的存在了?”
“这几乎是不容怀疑的,”哈定断然地回答:“当年穹窿开启时我也在场,谢顿的录影已经将这个秘密透露出来了。”
“我不是指那个,哈定,我只是不相信,他怎么能预测往后一千年的历史,也许只是谢顿过于自信吧。”此时哈定露出了讥讽的微笑,维瑞索夫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说:“不过,我也不是心理学家。”
“没错,我们都不是。然而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受过一些基本训练,所以我能了解心理学的能力,虽然我自己无法利用这门学问。哈里·谢顿的确做到了他所宣称的事,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基地的建立,正如他所说的,是为所有的科学提供一个避难所——在新兴的蛮荒世纪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国的科学与文化,等待第二帝国的建立,再重新发扬光大。”
维瑞索夫点点头,但还是有点不相信:“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可能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我们能冒这个险吗?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拿眼前的命运作赌注?”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未来并非虚无缥缈,谢顿已经计算并且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经预先指出了未来将连续不断发生的危机。每一次危机,多少都决定于上一个危机的圆满解决。目前的危机只是第二个而已,天晓得假如稍有偏差,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你所说的,全是空洞的臆测。”
“不,是哈里·谢顿在穹窿中这么说的。每次遇到危机时,我们的行动自由便会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为了要使我们维持在这条窄路上前进?”
“是的,或者说,为了要避免我们走到岔路上去。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仍有两条以上的可行之道,那就表示危机还没来临。我们必须尽可能让事情自然发展,而这也是我决定要做的事。”
这次维瑞索夫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下唇,不情愿地一语不发。哈定头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是一年以前的事,他们那次是在讨论实际的问题——如何化解安纳克瑞昂进攻基地的意图。因为在那时,维瑞索夫也开始主张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这位大使的想法,他说:“我倒宁愿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维瑞索夫吃惊地吼道。
“因为现在总共有六个人——你、我,和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约翰·李——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相当的概念,我真担心谢顿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谢顿的心理学虽然很高明,但是也有先天限制,它不能够处理太多独立变数,也无法用在个人身上,不论想要预测的时间是长是短,就像气体运动论不适用于个别分子一样。谢顿的研究对象必须是群众,是整个行星上的居民,而且这些群众还必须不知情——对他们的行动将产生的结果,完全没有任何一点的预知。”
“我听不太懂。”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心理学家,所以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来详细说明。不过你也知道,端点星上没有专精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参考书。谢顿显然不愿让住在端点星的人,具有任何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盲目地发展——也就是正确地根据群众心理学的原则发展。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当初我赶走安纳克瑞昂人的时候,实在不知道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当时我的想法只是想保持势力均衡,就是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各个事件的发生有一个微妙的模式,但是我在做任何决定时,都尽量不去考虑这一点。因为谢顿计划一旦被先见之明所干扰,整个计划就会被破坏了。”
维瑞索夫若有所悟地点着头说:“我在安纳克瑞昂的灵殿中,也曾经听说过同样复杂的理论。然而,当需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你如何判断正确的时机?”
“其实时机早已经决定了。你也承认,一旦我们修复了巡弋舰,温尼斯就势必会对我们发动攻击。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绝无任何转园的余地。”
“是的。”
“好,所以外在的因素已经确定了。另一方面你也承认,下次选举之后,会产生一个新的、由反对党主控的议会,迫使我们对安纳克瑞昂采取行动,这也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这也没错。”
“当所有的余地都不再存在时,危机就来临了,跟上次一模一样——不过,我有点担心一件事。”
哈定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维瑞索夫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哈定却慢吞吞地、几乎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想法——这只能算是我的感觉罢了,那就是根据谢顿的计划,内外的压力应该在同时升到顶点。但是如今看来,却有几个月的出入——温尼斯可能在春天之前就会打过来,然而离选举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似乎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计算上不可避免的误差,或者由于我是当局者迷,才会有这种感觉。我尽量使自己的行动不为预感所左右,但是我又怎么知道是否做得对呢?那一点时间上的差异,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效应?不过无论如何,”他抬起头来说:“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事?”
“当危机爆发时,我要到安纳克瑞昂去,我要亲自到现场去……晤,我已经说得够多了。维瑞索夫,现在已经很晚啦,我们出去暍杯酒吧,我想轻松轻松。”
“我们就在这里喝好了,”维瑞索夫说:“我可不想被别人认出来。否则,你也知道,那些伟大的议员先生新组成的政党,会因此而发表什么样的声明——请人送些白兰地来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并没有叫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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