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娜和玛丽安都到门口来接我。一直到这天晚上大家重新会聚时我才知道,我们三人是团结得这样亲密无间。这次我们重逢,仿佛不只是离别了几天,而是分隔了数月。玛丽安面色很憔悴,露出焦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我不在家时,是由谁经历了种种危险,承担了一切烦恼。劳娜的面色和精神都比以前更好,这说明她被很小心地瞒过,完全不知道韦尔明亨死了人的恐怖事件和我们这次搬家的真正原因。
搬家的骚动似乎只使她感到高兴有趣。她把这件事说成是玛丽安想出的一个绝妙主意,为的是要我回到家感到惊喜,看到我们已经从那狭隘嘈杂的街区搬到了河边有树木与旷野的环境清幽的地方。她对未来满怀希望:想到她即将完成的画儿,想到我在乡下找到了愿意收购图画的买主,想到她攒下的那些先令和六辨士硬币,瞧她的钱袋已经那么沉甸甸的,这会儿她得意地要我亲自掂一掂它。我感到惊喜,没料到离家短短几天内,她已有了这样的进步,面对这种无法形容的快乐情景,我应当感谢玛丽安的勇敢,玛丽安的爱护。
一等劳娜走开,我和玛丽安可以随便谈话的时候,我就试图表达我的衷心感谢与敬意。但是这位慷慨的姑娘根本不愿听我说下去。这是妇女具有的高贵的忘我精神,施予的是那么多,索取的是那么少,这时她一点不想到自己,只挂念着我。
“我发信前只剩下了一点儿时间,”她说,“否则我可以不必写得那样匆忙。看来你很憔悴、疲乏,沃尔特,恐怕我那封信使你大大地受惊了吧?”
“只是在最初的片刻里,”我回答,“后来我就镇定了,玛丽安,因为我是相信你的。这次突然搬家是因为福斯科伯爵捣乱,我猜对了吧?”
“完全对,”她说。“我昨天见到了他,而且,更糟的是,沃尔特,我和他谈了话。”
“和他谈了话?他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了吗?他到屋子里来了吗?”
“他来了。走进下面屋子,可是没上楼。劳娜始终没看见他,劳娜根本没疑心到这件事。让我告诉你这件事的经过情形:我相信,并且希望现在危险已经过去。昨天,我在我们老屋子的起居室里。劳娜正在桌子踉前画画儿,我来回走着收拾屋子。后来我走过窗口,就在走过那儿的时候,我向外面街上望出去。那儿,街对面,我看见了伯爵,另一个人正在和他谈话——”
“他注意到你在窗口吗?”
“没注意到——至少我猜想他没注意到。我不能肯定,因为当时太激动了。”
“另一个人是谁?对你是陌生的吗?”
“不是陌生的,沃尔特。我刚缓过了一口气,就认出了他。他就是那疯人院院长。”
“伯爵在指点那幢房子给他看吗?”
“不,他们在一起谈话,那样子好像是在街上偶尔遇到的。我待在窗口,从窗帘后边看他们。当时,如果我转过身去,如果劳娜看见了我的脸??感谢上帝,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儿!不久他们就分手了。疯人院的人朝一面走去,伯爵朝另一面走去。起先我还希望他们是无意中在街上遇到的,但是,后来我看见伯爵走回来了,又在我们屋子对面停下,取出他的名片盒和铅笔,写了一些什么,然后穿过马路,走向我们楼下店门口。我不等劳娜看见,就跑过她身边,说我忘了一样东西在楼下,一走出屋子,我就跑到下面楼梯口,在那里等着,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他企图上楼,我就拦住他。可是,他并没有这打算。女店员从室内走到过道里,手里拿着他的名片,一张很大的镶金边的名片,上边印着冠状花饰,下边用铅笔写了这么几行:‘亲爱的小姐’,(瞧这恶棍还有脸这样称呼我!)‘亲爱的小姐,我恳求您,让我只说一句话,谈一件对我们俩都有重大关系的事。’一个人到了紧急关头,他的头脑就会变得敏捷起来。我立刻想到,如果那件事和伯爵这个人有关,而我和你却不明白它的真相,那我们将会铸成无法补救的大错。我想到,如果我不同意见他,拒绝了他,那么,由于不知道他会趁你不在家的时候采取什么行动,我就会产生种种疑虑,而那样提心吊胆,会使我更加难受。‘让那位先生在店里等着,’我说,‘我这就去见他。’我跑上楼去取我的头巾帽,决定不让他在室内和我谈话。我知道,他的嗓子很洪亮,即便是在店里,我也担心会让劳娜听见。不到一分钟,我又到了楼下过道里,打开了临街的门。他从店铺里出来见我。瞧他穿着最重的丧服,露出阴险的笑,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几个闲荡的儿童和妇女站在他身旁,盯着他那肥大的身躯、漂亮的黑衣服和金柄大手杖。我一看见他,黑水园府邸里那些恐怖情景又在我脑海里出现。他取下帽子一挥,装出了那么一副神情对我说话,就仿佛我和他昨儿刚依依惜别,分离还不到一天似的,往日的憎恨一古脑儿涌上心头,我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你还记得他说些什么吗?”
“我没法重复原话,沃尔特。现在我就让你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有关你的话——可是,我没法逐字重复他针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话要比他信中表面客气骨子里侮辱人的话更加可恶。当时我像男人那样手痒痒地要打他!但是,我克制着自己的性子没动手,只在围巾后面把他那张名片撕得粉碎。我一句话不说,离开屋子就向前走(因为怕劳娜看见了我们),他跟着我,一路上低声向我好说歹说。我刚走到第一条横街就拐了个弯,问他找我干什么。
他向我要求两件事。第一,要我听他表达心意。我拒绝听他的。第二,要我让他重复他信里的警告。我问他为什么要重复。他鞠了一躬,笑了笑,说这一点他会向我解释。后来,他的解释完全证实了你出门前我表示的恐惧。你大概记得我对你说过:珀西瓦尔爵士刚愎自用,他对付你的时候不会听他朋友的忠告;我们不必害怕伯爵带来危险,然而,一旦伯爵本人的利益受到威胁,他就会断然为自己采取行动。”
“我记得,玛丽安。”
“你瞧,后来果真出现了那个情形。伯爵提出了他的忠告,但是没被采纳。暴躁的脾气,顽固的性格,以及对你的仇恨,这一切支配了珀西瓦尔爵士的行动。伯爵让他独行其是,但是首先要查明我们的住址,万一他本人的利益受到威胁,就可以作好预防准备。你第一次去汉普郡回来的时候,有人跟踪你,沃尔特——先是律师雇用的人从火车站跟了你一段路,后来就是伯爵本人一直踉到我们门口。至于他是怎样设法避开了你的视线,这一点他没告诉我,但就是那一次他找到了我们。他虽然发现了我们,但并没利用这一发现,直到后来,他听到珀西瓦尔爵士的死讯,这时候,正像我对你所说的,他为自己采取了行动,因为他相信你下一步就要对付死者的同谋者了。他立即作了安排,会见了伦敦的那个疯人院院长,把他领到逃走的病人隐藏的地方;他相信,不管这种做法的结果如何,他至少可以使你陷入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纷和诉讼麻烦,而这样就可以使你受到束缚,再也无法向他采取攻势了。
根据他对我的坦白,这就是他所打的主意。只是由于考虑到另一点,他在最后关头犹豫起来——”
“由于考虑到什么?”
“真不愿意对你说,沃尔特,然而,我必须说。只是由于考虑到了我。
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受到了难以形容的耻辱,但是,那个人虽然意志坚强,却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非常崇拜我。由于自尊心,我也曾试着不去相信他的话;但是,看了他那种神情和举动,说来也真羞人,我不能不相信那是真的。这个奸险的怪物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真的是这样,沃尔特!他说,就在向医生指出那幢房子的时候,他想到了:
如果把劳娜和我拆开,我会感到多么痛苦;如果人家控诉我帮助她逃走,我又会承担什么责任。于是,为了我的原故,他再一次不顾你会给他带来最大的危险。他只要我记住了他所作的牺牲,要我阻止你采取卤莽的行动,说这是为我的利害着想,还说,有关这些利害问题,他此后也许再没有机会和我细谈了。我不去跟他谈条件;这是我宁死也不肯做的事,然而,信不信由你,他说已经找到了一个借口把那医生打发走了,且不管这话是真是假,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我看见那个人一眼也没朝我们窗子里望,甚至没朝对街我们这面看,就离开他走了。”
“我相信他的话,玛丽安。既然最好的人不会一贯是好的,那么,为什么最坏的人就会一贯是坏的呢?同时我怀疑,他这只是要吓唬你,他威胁的话并不是他真正能够做到的。我不相信他能够利用疯人院院长来找我们麻烦,现在珀西瓦尔爵士已经死了,凯瑟里克太太再不是受人控制的了。但是,让我听下去。伯爵说我什么了?”
“他最后谈到了你。这时候他眼睛里闪闪发光,显得很冷酷,他那副神情又变得像从前一样:在残忍中显出坚定,在傲慢中露出嘲讽的神气,叫人看了无法猜透他的心事。‘去警告哈特赖特先生!’他很傲慢地说,‘如果他要和我较量,他的对手可是一位有头脑的,是把社会的法律和传统一概不放在眼睛里的。假使我那位不幸的朋友当初听了我的忠告,那么验尸官验的将是哈特赖特先生的尸体,谁叫我的朋友固执己见呢。瞧这儿!我哀悼他的逝世——不但内心里悲伤,而且在外面帽子上志哀。我要哈特赖特先生重视这小条黑纱表示的感情。如果他胆敢触犯我的感情,那感情就会化为无比的仇恨。还是叫他满足于他已经得到的吧,满足于我为了你的原故而给你和他留下的吧。去对他说(代我向他打个招呼),如果他触犯了我,我福斯科就要给他点儿厉害瞧瞧。让我用一句英国成语告诉他:我福斯科是天大的困难也吓不倒的!亲爱的小姐,再见啦。’他那冷峻的灰色眼睛盯着我的脸——他一本正经地摘下帽子——光着脑袋一鞠躬——然后离开了我。”
“没再回转来吗?没再说什么吗?”
“他在街角上拐弯的时候挥了挥手,然后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后来,我看不见他了。他在我们那幢房子对面消失了;我赶回到劳娜那里。还没走进屋子,我已经打好主意,决定我们应该搬走。现在伯爵已经发现我们的住所,尤其是你不在家的时候,那幢房子已经不安全,已经成了危险的地方。
当时如果我心中有数,确定你就要回来,我会不顾危险,等你到了家再说。
但是,当时我心中完全无数,所以就凭着一时的主意行动起来。你离开我们之前也曾说过,为了劳娜的健康,我们要搬到一个环境更幽静、空气更新鲜的地方。所以,我只需要向她重提这些话,说趁你出门的时候搬家可以使你感到意外,并且省了你照应搬家的麻烦,听我这样一说,她也和我同样急着要搬了。她帮着我收拾了你的东西,并且布置好了你的新工作室。”
“你怎么会想到搬到这儿来的?”
“我对伦敦附近其他地方都很生疏。我认为离开我们原来住的地方越远越好,同时我对富勒姆区比较熟悉,因为从前在那儿上学。我派人捎了一张便条到那学校去,希望那学校还在。幸喜学校还在,由我从前女校长的几个女儿继续开办,她们按照我信里的要求,租下了这幢房子。就在我发信给你之前,派去的人带着新房子的地址回来了。我们天黑后搬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这儿。我这样做对吗,沃尔特?我没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吧?”
我热情地向她表示衷心的感谢。但是,我道谢的时候,她仍旧带着焦虑神情;我的话一完,她就提出了有关福斯科伯爵的问题。
我看得出,她现在对伯爵又有了一种想法。她已不再发泄对伯爵的忿怒了,不再要求我赶快进行报复了。她相信,这个人对她的赞美虽然令人厌恶,但确是出自真诚,而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远比以前更加担心他那居心叵测的狡猾,更加害怕他那处处显示出的旺盛的精力与过人的机警。她问我怎样看待伯爵的口信,听了这口信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这时她降低了声音,显出了迟疑的神情,眼光和我接触时露出了焦急和恐惧。
“不多几个星期以前,”我回答,“我会见了基尔先生,玛丽安。他和我分手的时候,我最后对他说了这几句有关劳娜的话:‘她叔父必须当着所有参加假葬礼的人重新接她回去;这位家长必须当众吩咐把记录她死亡的谎言从墓碑上抹掉;那两个陷害她的家伙虽然能够逃避法律制裁,但是必须向我低头认罪。’那两个家伙,有一个已经无法令其在人世间归案。但另一个仍旧活着,所以我的决心仍旧不变。”
她眼睛里闪亮,脸上现出红晕。她什么话也没说,但是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很赞赏我这句话。
“我并不隐瞒自己,也不隐瞒你,”我接下去说,“看来咱们的前景更加渺茫了。咱们已经冒过的那些险,如果和将来可能遭到的相比,它们将是微不足道的了,然而,尽管如此,玛丽安,这件事一定要进行到底。对付伯爵这样一个人,我是不会莽撞的,我一定要事先作好准备。我已经学会了耐心;我可以不惜时间去等候。我要让他自信他的口信已经起了作用,要让他完全摸不清咱们的底细,一点听不到咱们的消息,咱们要给他充分的时间感到自己很安全:如果我没完全估计错的话,相信他那自高自大的脾气会使他抱这种想法。这是我要等候的一个原因;但是,还有一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
在我进行我们最后一次冒险之前,玛丽安,我跟你和劳娜的关系必须变得更为明确。”
她靠近我一些,露出惊讶的神气。
“怎样才会变得更为明确呢?”她问。
“等时间一到,”我回答,“我就会告诉你。现在时间尚还没来,也许它永远不会到来。可能我永远不会向劳娜提到这件事。必须等到我认为可以正大光明地谈到它,而且谈时不致造成危害。可是现在,哪怕是对你我也不能谈到它。还是让咱们把这件事摆开了吧。咱们要考虑另一件更为迫切的事。
为了顾念劳娜,你一直没让她知道她丈夫的死——”
“哦,沃尔特,这件事,咱们必须再过很久才可以告诉她吧?”
“不对,玛丽安。偶然发生的事是防不胜防的,与其将来偶然在无意中让她知道了这件事,你还不如这会儿让她知道了的好。不必告诉她那些细节,你可以慢慢地说给她听,但是,要让她知道他已经死了。”
“你要她知道她丈夫的死,沃尔特,除了刚才你提到的那个原因,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是的。”
“这个原因,关系到咱们暂时还不能谈的那个问题吗?也就是那个你可能始终不会向劳娜提出的问题吗?”
她意味深长地加强了最后一句话的口气,而我向她作肯定的回答时,也加强了那句话的口气。
这时她脸色苍白了。她很关心地瞅了我一会儿,露出忧郁和迟疑的神情。
她向那位支配着我们一切欢乐与忧愁的伴侣平时所坐的椅子斜看了一眼,于是一种罕见的柔情就在她乌黑的眼睛里颤动,她那刚强的嘴唇显得温和了。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她说。“我觉得,为了她和你的原故,沃尔特,应该把她丈夫的死告诉她。”
她叹了口气,把我的手紧握了一会儿,接着就突然松开了它,走出了屋子。第二天,劳娜已知道她丈夫的死使她重新获得自由,错配的婚事带来的灾难已被埋葬在他的坟墓里了。
他的名字不再被我们提起。从此我们都绝口不谈他的死;玛丽安和我,都很小心地避免接触到我们同意暂时搁置的另一个问题。但是我们并不曾把那问题从心上丢开,而只是勉强把它隐藏在心里。我们比以前更加注意劳娜,有时候充满希望,有时候怀着恐惧,就这样等候那时刻的到来。
逐渐地,我们恢复了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我重新开始前几天去汉普郡时一度暂停的日常工作。和以前住的那几间更狭小和不方便的屋子相比,我们新居的开销更大了,加上前途渺茫,我就更需要努力工作了。再说,还可能发生一些意外的事,迫使我们花完了为数很小的银行存款,到后来大家都要完全依靠我一双手工作。现在我还没找到职位更稳定、待遇更优厚的工作,在我们的拮据情况下,我必须一个人勉力维持家用。
请读者不要误认为:在这样一段无所作为、与世隔绝的时期里,我已完全放弃我始终一心向往、努力追求的那个目标。即使再这样度过许多个月,我也不会放松对那个目标的追求。我可以利用这段等待时机慢慢成熟的时期,采取一些预防措施,报答一份情意,还要解答一个疑问。
所谓预防措施,当然是针对伯爵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可能打听确实伯爵是否计划留在英国——也就是留在我能追捕得到的范围以内。为了弄清楚这一点,我采取了极为简单的方法。我知道他圣约翰林区的住址,于是就去那一带打听,找到了经手伯爵那幢有家具设备的房子的经纪人,问他林苑路五号在短期内是否会出租。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告诉我,住这幢房子的外国绅士已将租期延长六个月,要住到明年六月底。而当时则是十二月上旬。我离开经纪人时,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必担心伯爵逃走了。
为了报答我欠下的情意,我又去拜访了克莱门茨太太。我曾经答应再去看她,让她知道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病死和殡葬的详情,因为我们第一次会见时我不得不暂为保密。现在既然情形已经改变,我不妨把阴谋的内容尽可能详细地告诉这位善良的妇人。我一向对她怀抱好感与同情,当然急于要早日实现我的诺言,而结果呢,我确实是很认真和周到地这样做了。这里不必浪费篇幅,去描写我们会晤的经过了。我还是简单扼要地交代一下:在谈话中,我想起了那个至今还没法解释的疑问——安妮·凯瑟里克的父亲究竟是谁?
从一系列牵涉到这一问题的琐碎的想法中(这些想法本身虽然毫无价值,然而一经被联系在一起,就显得很重要了),最近我得出一个结论,现在决定要加以核实。我征求到玛丽安的同意,写了封信给瓦内克府的唐索恩少校(记得凯瑟里克太太出嫁之前,曾经在他府上当过几年侍女),向他提出了几个问题。我用玛丽安的名义去向他打听那些事,还说明我之所以要麻烦他,是因为那些事涉及玛丽安家中某些人的利害问题。我写这封信时,不能确定唐索恩少校是否健在;发出了信,我只希望他也许还活着,能够并且愿意给我答复。
过了两天,回信到了,这证明少校仍旧健在,并且乐意帮助我们。
从他的答复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我写信给他的用意,以及我所探听的事情的性质。他的信回答了我的问题,让我知道了以下重要的事实:
第一,“黑水园已故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从未去过瓦内克府。唐索恩少校一家人根本不认识这位已故的绅士。
第二,“利默里奇庄园已故的菲利普·费尔利先生年轻时是唐索恩少校的好友,也是他座上的常客。”少校查阅了一些旧日的信件和其他记录,经过重新回忆,很确凿地说,一八二六年八月菲利普·费尔利先生曾经下榻于瓦内克府内,并于九月和十月上半月留在那儿打猎。后来,如果少校没记错的话,他到苏格兰去了,又过了一些日子,再到瓦内克府作客,那是他新婚不久的时候。
如果单独地看这些话,它们也许毫无价值,然而,一经把它们跟玛丽安和我已经确知的某些事实联系起来,我们就不可能不从中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现在我们知道:一八二六年秋天,菲利普·费尔利先生去过瓦内克府,而当时凯瑟里克太太正在府内当侍女。我们还知道:第一,安妮出生于一八二七年六月;第二,人们一向注意到她和劳娜长得特别相像;第三,劳娜又长得活脱像她父亲。菲利普·费尔利先生当年是一个美男子,但名声很不好。
他的性格完全不像他兄弟弗雷德里克;在交际场中,尤其是在脂粉丛中,他是一个被纵容坏了的宠儿:他为人随和,无忧无虑,很容易动情,过份地慷慨,天生地疏于坚持原则,并且,由于不顾对妇女应尽的道德义务,最后只落得声名狼藉。有关这个人的品格,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些传闻;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事实。那么,由此而领会到的那些明确的含意,也就不必在这里指出来了吧?
虽然凯瑟里克太太并未想到要说明这一问题,但是,现在根据新的理解重去读她的信,那信就进一步证实了我所作出的结论。她在给我的信中,把费尔利太太描写成为“其貌不场”,还说她“把英国第一位美男子迷得娶了她”。这两句话都说得与事实不符,而且都近于画蛇添足。我觉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必要谈这些话,再说,凯瑟里克太太对费尔利太太那样异常地傲慢无礼,这只可能是出于一种嫉恨(像凯瑟里克太太这样的人,她总会不必要地用恶毒的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
我们这里提到了费尔利太太,自然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但有关这个问题,玛丽安的证明已经排除了一切疑点。她以前读给我听那封费尔利太太给丈夫的信,信中描写安妮如何长得和劳娜相像,还说她如何喜爱这个小客人,我相信她说那些话时肯定是纯粹出于无心。再仔细想一想,甚至菲利普·费尔利先生本人,和他妻子一样,也未必会怀疑到这件事的真相。瞧凯瑟里克太太那样不惜降低身份,用欺骗手段结婚,既然是为了隐瞒这件事,当然不会把它轻易说出来,这不仅是出于慎重,更可能是由于爱好面子,否则,我们甚至可以假设,生父在孩子不曾出世前出走之后,照说她还是有办法把有了孩子的事告诉他的。
这样猜想时,我就记起了从前怎样怀着敬畏心情,去思考《圣经》上的告诫:“父亲犯下了罪,将祸延及其子女。”
① 要不是因为一个父亲所生的两个女儿不幸长得那么相像,人家就不可能施展那阴谋,以致安妮做了糊涂的工具,而劳娜则成为无辜的受害者。由于做父亲的漫不经心地犯下了罪,于是,随着一系列事情的发展,这罪过就毫厘不爽地、直接可怕地影响了孩子,使其遭到残酷的迫害。
考虑着这些事情,以及其他一些问题,我又联想到如今埋葬着安妮·凯瑟里克的坎伯兰的那一小片墓地。我想到从前怎样在费尔利太太坟旁遇见她,也是最后一次遇见她。我想到她怎样用柔弱可怜的手敲着墓碑,怎样疲乏地、但是热情地对她的保护人和挚友的遗体小声儿嘟哝:“哦,我真希望死了也埋在这里,和您安息在一起呀!”自从她表达了这个愿望,到现在仅一年多一点儿,可是,多么离奇,又多么可怕,那愿望竟然实现!再有她在湖边对劳娜说的那些话,现在也已成为事实。“咳,要是能把我和您母亲合葬在一起,那该有多么好啊!要是天使吹响了号角,坟墓里的死人都复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边醒过来,那该有多么好啊!”这个不幸的人,随着上帝的指引,目睹了人世间十分可怕的罪恶,经历了多么阴暗曲折的道路走向死亡,终于达到了她向往的归宿!就让她安息在那个神圣的地方吧,就让她不再受到干扰,永远留在她敬爱的伴侣身旁吧。
我以上所述的这个在我生活中屡次出现的幽灵般人物,就这样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阴间了。像一个阴影,她首次在黑夜的寂静中遇到我。像一个阴影,她又在死亡的寂静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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