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们的人披挂着一双肩带,那也许是他身为元老的一种权利。他说:“而你是外族男子谢顿。”
“当然。”谢顿说。
“而这位,尽管她穿着男性服装,是外族女子凡纳比里。”
铎丝什么也没说。
日主十四说:“你当然说得对,外族男子。你们没有危险,我不会伤害你们。请坐,你们两位。既然你不是一位姐妹,外族女子,你就没有必要退下。你可以坐在这里,如果你珍视这样的殊荣,你将是第一个坐上这个座位的女人。”
“我不珍视这样的殊荣。”铎丝一字一顿地强调。
日主十四点了点头:“随你的便。我也要坐下来,因为我必须问你们一些问题,我不喜欢站着做这件事。”
他们坐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谢顿的眼睛游移到那个金属机器人身上。
日主十四说:“那是个机仆。”
“我知道。”谢顿简短地答道。
“我知道这点。”日主十四的话也同样简略,“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达成这个共识,现在我要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日主十四:“来看这个机仆。”
“你可知道除了长老,任何人都不准进入长老阁?”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我料想到了。”
“你可知道外族人一律不准进入圣堂?”
“我听说了。”
“而你却漠视这些,是吗?”
“正如我所说,我们想要看那个机仆。”
“你可知道除了在某些特定的,而且罕有的节日之外,任何一个女人,甚至包括姐妹在内,都不可以进入圣堂?”
“我听说了。”
“你可知道不论任何时候,女人都不准以任何理由穿着男性服装?在麦曲生边界之内,它非但适用于姐妹,也同样适用于外族女子。”
“这点我没听说过,但我并不惊讶。”
“很好,我要你了解这一切前提。现在告诉我,你为何想要看这个机仆?”
谢顿耸了耸肩,说道:“出于好奇。我从没见过机仆,甚至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
“那你怎么会知道它的确存在,非但如此,还知道它在这里?”
谢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外族男子夫铭把你们带到麦曲生的原因?前来调查机仆?”
“不,外族男子夫铭带我们到这里来,只是希望确保我们的安全。然而,我们是学者,凡纳比里博士和我都是。知识是我们的疆场,求取知识是我们的目标。麦曲生的一切鲜为外界了解,我们希望多知道些你们的风土民情和思考方式。这是一个自然的渴望,而且在我们看来,它不仅无害,还值得赞赏。”
“哼,我们却不希望外旅和其他世界了解我们,那是我们自然的渴望。至于什么对我们无害,什么对我们有害,要由我们自己判断。所以我再问你一遍,外族男子,你怎么知道麦曲生境内有个机仆,而且藏在这个房间里?”
“道听途说。”谢顿终于回答。
“你坚持这个答案吗?”
“道听途说,我坚持这个答案。”
日主十四锐利的蓝眼睛似乎变得更为尖锐,但他并未提高音量。“外族男子谢顿,我们和外族男子夫铭有长久的合作关系。就外族人而言,他似乎是高尚而值得信赖的一位——仅就一个外族人而言!当他带你们两位前来,嘱托我们保护你们的时候,我们答应了这件事。但不论外族男子夫铭有多少美德,他仍旧是个外族人,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当初,我们完全无法确定你们的——或是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们的目的是知识,”谢顿说,“学术性的知识。外族女子凡纳比里是历史学家,我自己也喜欢历史。我们为何不该对麦曲生的历史有兴趣?”
“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不希望你们如此。总之,我们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姐妹到你们身边。她们奉命跟你们合作,试图查出你们究竟想要什么,还有——你们外族人是怎么说的?跟你们假戏真做。然而,却不让你们察觉她们真正的意图。”日主十四露出微笑,但那是一个狞笑。
“雨点四五,”日主十四继续说,“陪同外族女子凡纳比里逛街购物。但在几次行程中,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当然,我们接获了完整的报告。雨点四三则带领你,外族男子谢顿,去参观我们的微生农场。本来,你可能怀疑她为何愿意单独陪你前往,这对我们而言是绝不可能的事。但你却自作聪明地推论,认为适用于兄弟的规矩并不适用于外族男子;你自以为是地相信,这么薄弱的理由就能解除她的心理防线。她顺应了你的心愿,虽然这对她内心的宁静造成莫大伤害。最后,你开口要那本典籍。如果过于轻易交给你,有可能引起你的疑心,所以她假装有一种违常的欲望,只有你才能满足。我们绝不会忘记她的自我牺牲。我认为,外族男子,你仍拥有那本典籍,而且我猜你正带在身上。我能要回来吗?”
谢顿痛苦、沉默地呆坐着。
日主十四布满皱纹的手坚定地伸出来。他说:“这比从你手中强行夺走好多了吧?”
于是谢顿将书递给他。日主十四随便翻了翻,仿佛要确定它并未受损。
他轻轻叹了一声.又说:“必须以认可的方式将它谨慎地销毁,可悲啊!不过,既然让你拿到这本典籍,你们会启程前往圣堂,我们一点也不惊讶。你们随时随地都受到监视。你不会认为有任何兄弟或姐妹,只要不是心无旁骜,会无法一眼就认出你们是外族人吧。我们看到人皮帽时,立刻就能分辨出来,而在整个麦曲生,发出去的人皮帽还不到七十顶——几乎全部属于前来谈公事的外族男子,他们在此地停留期间,自始至终都留在世俗的政府建筑内。所以你们不只被人看见,而且总是被正确无误地指认,一次又一次。
“那位和你们不期而遇的年长弟兄,没有忘记告诉你们有关图书馆和圣堂的一切,但他也不忘告诉你们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为我们不希望诱你们落入陷阱。天纹二也警告过你们——以强而有力的方式。然而,你们并未因此打消念头。
“你们购买白色裰服和两条肩带的那家商店,在第一时间就向我们通报,而根据这个情报,我们对你们的企图了如指掌。图书馆故意被撤空,馆员事先接到警告,要他对你们不闻不问,圣堂则保持低度使用的状态。那位一时不察而和你攀谈的兄弟,险些让我们的计谋曝光,但在了解到面对的是什么人之后,他便立刻匆匆离去。然后,你们就来到这里。
“所以你看,来到这里是你们的本意,我们根本没有引诱你们。是你们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渴望把你们带来的。而我要再问你们一遍的是:为什么?”
这回轮到铎丝回答,她的语气坚定、目光严厉。“那我们就再一次告诉你,麦曲生人。我们是学者,我们认为知识是神圣的,而我们寻找的也只是知识。你未曾引诱我们来到此地,可是你也没有阻止我们——早在我们接近这座建筑之前,你就能这么做了。反之,你替我们开路,让我们通行无阻,即使这样也可视为一种引诱。而我们造成了什么损害吗?我们完全没有侵扰这座建筑物,或足这间房间,或是你这个人,或是那玩意。”
她指着那个机器人:“你藏在这里的是一堆破铜烂铁,现在我们知道它是死的,我们寻求的知识也仅止于此。我们本来以为它十分重要,但我们失望了。现在我们知道它不过如此,我们马上就走。你若希望的话,我们还会码上离开麦曲生。”
日主十四聆听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当她说完后,他却对谢顿说:“你所见到的这个机仆是个象征,象征着我们失落的一切、我们不再拥有的一切,也象征着数千年来我们未曾遗忘、总有一天将要收复的一切。如今我们身边只有它是一件既具体又可信的遗物,因此在我们眼中珍贵异常。可是对你的女人而言,它却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你认同这个评价吗,外族男子谢顿?”
谢顿说:“我们两人所属的社会,并未将自己和数千年前的过去捆在一起,也不会去理会存在过去和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生活在现在,我们将它视为所有过去的总和,而并非仅源自我们所拥有的某个年代久远的时刻。我们了解——理智上了解——这个机仆对你们可能具有的意义,我们愿意让它继续对你们有这样的意义。但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光看它,正如你只能用你的眼光看它一样。对我们而言,它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现在,”铎丝说,“我们要走了。”
“你们不能走。”日主十四说,“你们来到这里,就已经犯了罪。它是只存在于我们眼中的罪行——我知道你会赶紧指出这一点。”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然而这里是我们的领土,在这个范围内,一切由我们下定义。而在我们的定义中,这是一项应当处死的重罪。”
“你准备将我们射杀吗?”铎丝以倨傲的口气说。
日主十四露出轻蔑的表情,继续只对谢顿一个人说话:“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外旅男子谢顿?我们的文化和你们的同样古老,也同样繁复、同样文明、同样人道。我没有携带武器。你们将接受审判,由于你们罪证确凿,注定将被依法处决,既利落又没痛苦。假如现在你们试图离开这里,我不会阻止你们,但是下面等着很多兄弟,比你们进平堂时见到的多得多。你们的行为令他们咬牙切齿,他们也许会对你们动粗,下手绝不留情。在我们的历史上,甚至有外族人死在这种情况之下。那并非一种愉快的死法,而且绝不是毫无痛苦。”
“我们听过这种警告,”铎丝说,“天纹二说的。好一个繁复、文明又人道的文化!”
“不论民众在冷静的时候具有何种人道情怀,外族男子谢顿,”日主十四冷静地说,“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们全能被煽动成暴力分子。这在各个文化中都一样,你的女人据说是个历史学家,她一定知道这点。”
谢顿说:“让我们保持理智,日主十四。在地方性事务上,你也许可以代表麦曲生的法律,但你并非我们的法律,这点你也知道。我们两人都不是麦曲生人,而是银河帝国的公民,任何应判死刑的重罪,都该交由皇上或是他任命的司法官员处理。”
日主十四说:“在法令上、文件上,或全息电视屏幕上或许如此,但我们现在不是在谈理论。长久以来,元老一向都有惩处亵渎罪的权力,从未受到来自皇权的干涉。”
“罪犯若是你们自己的同胞,自然如此。”谢顿说,“但如果是外人,情况就相当不同。”
“就本案而言,我对这点深表怀疑。外旅男子夫铭把你们当逃犯一样带到这里,麦曲生人脑袋里装的可不是发粉,我们怀疑你们是在逃避皇上的法律。如果我们帮他代劳,他为什么要反对呢?”
“因为——”谢顿说,“他一定会。即使我们是帝国当局通缉的逃犯;即使他要抓我们回去,只是为了惩罚我们,他仍会想要将我们生擒。无论用什么方式,为了什么理由,如果未经适当的帝国法律程序,就让你杀掉一个非麦曲生人,那等于向他的权威挑战,没有任何皇帝能开这种先例。不论他多么希望微生食品的贸易不受干扰,他仍会感到有必要重建皇帝的权威。难道你希望,由于你逞一时之快将我们杀掉,而招来一师帝国军队掠夺你们的农场和住所,亵渎你们的圣堂,并且非礼你们的姐妹?请你三思。”
日主十四再度露出笑容,可是显得并未软化:“事实上,我已三思过了,的确另有一个选择。在我们将你们两人定罪后,我们可以延缓死刑的执行,允许你们向皇上提出上诉,要求重审你们的案子。如此证明我们臣服于他的权威之下,还把你们交到他的手中,皇上也许因此圣心大悦,而麦曲生便可能受惠。所以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找机会向皇上提出上诉,然后被解送到他那里去?”
谢顿与铎丝很快互望了一眼,两人都没吭声。
“你们似乎宁愿被解送给皇上,也不愿死在这里。”日主十四说,“可是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们觉得这两种选择都没什么差别?”
“其实,”一个新的声音说,“我认为这两种选择都无法令人接受,我们必须找出第三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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