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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的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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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的鞭打
庄严的鞭打。弗洛如此承诺。你会得到一次庄严的鞭打。
“庄严”这个词懒懒地溜出弗洛的舌尖,那是危险的诱饵。露丝需要想象这幅画面,追赶这荒唐的意味。她的渴望强烈,强过了少惹麻烦、把这威胁放在心上的警告,她细细思量:鞭打,怎么才叫庄严呢?她想到了树木排列两旁的大道,一群正经的观光者,一些白马和黑奴。有人跪在地上,那血汹涌而出,一如旗帜的颜色。这景象,野蛮又壮观。现实生活中,他们所做的并没有如此高贵,只不过弗洛想给这事添点紧要和悔恨的意味而已。露丝和她爸爸很快就把这些事搞得都没法说出去了。
在“庄严鞭打”这件事情上,她爸爸可以封王。弗洛打的次数不够,都是些随意的匆匆扇过,心不在焉。你别挡我的道,她会这样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你少露出那表情。
他们住在安大略省汉拉提的一家店铺后面。家里有四个人:露丝、她的爸爸、弗洛,还有露丝同父异母的弟弟。那家店铺其实是所房子,是当年露丝的父母结婚时候买下来的,准备在家具和家居装饰行业立足。她妈妈会做家居装饰。露丝本该遗传父母的心灵手巧,对物件迅速感悟,敏锐发现最佳修补时机,但她没有。她很笨拙,要是什么东西坏了,她都等不及要将它们扫到一边扔掉。
她的母亲已经过世。那天下午,露丝的母亲对父亲说:“我有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胸口有一只煮熟、剥开的鸡蛋。”夜晚来临前,她就离开了人世,血液淤积在她的肺部。那个时候露丝还是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婴儿,所以她当然记不得这些。这是她从弗洛那里听来的,而弗洛是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妈妈去世之后不久,弗洛就过来了,照看摇篮里的露丝,跟她父亲结了婚,将前门打开,开起了杂货店。在露丝的印象里,这所房子从一开始就是杂货店,弗洛就是她妈妈,不过她会去想象她父母在这里度过的从前那十六七个月,那是一段井井有条、更温和,又更有仪式感的时光,只是并不富裕。除了她妈妈买的蛋杯之外,其他的,她再也无法想象下去了。那蛋杯上有枝蔓和鸟儿的图形,像是故意用红墨水画出来的,现在那图案已经开始消散。她妈妈的书、衣服和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定是她父亲把它们给扔了,要不然就是弗洛扔的。弗洛讲过的唯一跟她妈妈有关的故事,就是死亡的故事,带有一种奇怪的怨恨。弗洛喜欢死亡的细节:那些人说的话,那些人表示抵抗或者想从床上下来或者破口大骂或者捧腹大笑的方式(有的人是会这么做),但是当她说起露丝的妈妈,提到胸口那只煮熟的鸡蛋时,她的表达方式让这个类比听上去有点蠢,让你感觉她妈妈真的是那种会一口吞下整只鸡蛋的人。
杂货店后面有个她父亲的小棚,他在那里维修家具。他制作椅子的座位和靠背:拉上藤条,挑起柳枝,填上空隙,再装好桌脚,一气呵成,羡煞旁人,要价却不高。这是他自豪的地方,用如此精湛的工艺、低到不可想象的价格一鸣惊人。在经济萧条时期,人们或许没几个钱可以花,但他却仍然能在战争中维持生计,甚至维持到战争之后那繁荣的几年,直到他死去。他从来不会跟弗洛讨论他要的价或是别人欠的钱。他去世之后,她得走到屋外打开小棚子的锁,把所有的纸片和信封从那个丑陋的大钩子上扯下来,那是他的文件。她找到的东西完全不是什么账目或收据,而是天气记录,关于这园子的信息,一些受到触动而写下来的东西。
6月25日吃新的土豆,记下来。
漆黑的一天,1880年代,不是什么超自然。
森林大火带来的团团灰云。
1938年8月16日。傍晚的大雷暴。闪电袭击了长老会教堂,特贝里地区。上帝的旨意吗?
煮烫草莓,把酸除掉。
一切都充满生机。斯宾诺莎。
弗洛想,斯宾诺莎一定是他计划种植的新型蔬菜,比如花椰菜或茄子之类。他经常会尝试些新东西。她拿着几张纸去问露丝:知不知道斯宾诺莎是什么东西?露丝的确知道,或者大概了解是怎么回事,她那时候还是十几岁的样子,不过她回答说,她并不清楚。她认为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年龄,已经无法忍受知道更多关于她父亲或者弗洛的事情了,她把所有的发现都尴尬地推到一旁,心生畏惧。
小棚里有个炉子,一罐罐颜料、虫胶清漆和松节油摆满在粗糙的架子上,广口瓶里装着湿透的笔刷子,黏糊糊的黑瓶子里放的是咳嗽药。为什么这么一个成日咳嗽、在战争中吸够了毒气的男人,还要天天在这里呼吸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呢?(那场战争,在露丝的童年时代,不是被叫作“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是“上一场战争”。)那个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这样爱追究这类问题。在弗洛的店铺外面的长椅上,几个住在附近的年长男人会坐在一块,在暖和的阳光下窃窃私语、打着盹,他们中有些人也总是咳嗽个不停。他们的生命正走向尾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死亡,他们的死亡原因是“铸造类疾病”——这词里并没有什么埋怨。他们一辈子都在镇上的铸工厂干活,现在他们坐在那里,脸色发黄、面容憔悴,咳嗽、轻笑着,迷离的眼神滑过眼前的女人和骑着车的女孩子们,不知所终。
小棚里传来的除了咳嗽声,还有他们的说话声,一连串的低语,或气愤,或振奋,差一点逐个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她父亲手头的活有些棘手的时候,语速就会放慢;要是比较容易上手,比如用砂纸打磨或者上油漆的时候,语调就轻快很多。几个没什么意义的词偶尔会突出重围、清晰可辨。当他发现被人听到,会佯装咳嗽几声,一阵警惕,一阵异常的安静。
“通心粉、辣味香肠、波提切利、豆子——”
他们在说什么呢?露丝曾经会重复说给自己听。她从来没有问过他。说出这些话的人,跟作为她父亲对她讲话的人并不是同一个,尽管他们占据同一个空间。要是你认定了某个人,结果发现不是他,那真是最糟了。跟以前一样,她还是在那晃荡,听了下去。
高耸入云的铁塔。她听见他曾经这样说。
“高耸入云的铁塔,无与伦比的宫殿。”
露丝觉得自己的胸脯就像挨了一掌,不是伤害,而是让她惊讶,让她目瞪口呆。她得跑开,她得逃离。她知道,听到这些就已经足够,万一她被他抓住了呢?那就可怕了。
浴室的声音也一样。弗洛省下了些钱,在房子里加了个浴室,但是除了把它塞进厨房角落之外,就找不着其他空间了。那扇门不合适,墙壁也都是硬建筑纸板做的。结果呢,你在里面撕一张厕纸、换一下蹲姿,在厨房里干活、聊天、吃饭的人都能听见。他们对彼此下半身发出的声音都很熟悉,不仅是那些爆发性的时刻,甚至连他们私底下叹息、低号、哀求或者说点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可都是正经人。所以没有人表现出来自己在听或者被人听见,没有人提到这里边的任何事。在浴室里制造这些声音的人跟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就完全不相干了。
他们住在镇上比较穷的区域。镇上有汉拉提和西汉拉提,一条河在其间流淌。这边是西汉拉提。那边是汉拉提,社会结构是从医生、牙医和律师到铸造工人、工厂工人和车夫;而在西汉拉提,有工厂工人和铸造工人、大批出来瞎混的赌徒、妓女和一事无成的小偷们。露丝觉得自己家是跨过河流,不属于任何一处的,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家的小店就在西汉拉提,在主干道那个乱哄哄的尽头。他们家对面是一个铁匠店,战争开始时建起来的,曾经是另外一家店。“色拉茶”标志牌一直没有从窗前拿走,它成为了一个自豪而有趣的装饰,尽管这里并不卖什么色拉茶了。窄窄的人行道,对于轮滑来说太过崎岖。尽管如此,露丝总是渴望踩上轮滑,想象自己穿着格子裙敏捷又有型地飕飕滑过。还有一个街灯,一朵锡花;别提“风景宜人”这样的词,这儿都是脏兮兮的道路、沼泽似的泥地,院子前满地垃圾,还有古怪的房子。之所以把房子弄得如此古怪,是因为人们总想把它们修补成看上去不至于完全毁掉的样子,结果还没怎么修就撂下了。这些房子灰头土脸、摇摇欲坠,像要倾倒在泥坑、青蛙池塘、香蒲花和荨麻上。不过,大多数房子都已经贴上了沥青油纸,有一些新鲜的鹅卵石和锡纸、锻好的火炉烟囱,甚至还有硬纸板。当然,这是在战争之前的样子,此后这段贫困时期成了传奇岁月,而露丝记得的多半也是这些破败景象——肃穆的蚁丘和木阶梯,还有这世上的一盏暗淡、滑稽、时好时坏的灯。
一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弗洛和露丝说好了不再吵架。露丝的天性就像个长刺的菠萝,慢慢地、悄悄地,顽固的骄傲和怀疑重新冒了出来,她做出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事情。露丝还没上学而布莱恩还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她就在店里跟他俩待在一起——弗洛坐在前台后面的高脚凳上,布莱恩在窗前熟睡,露丝跪着或者躺在一块宽宽的、嘎吱作响的木地板条上,拿着蜡笔在牛皮纸上画来画去,那些纸一般都是零碎的,要么太小,要么太不规则,没法用来包裹了。
来小店的大多数是住这附近的人。有些从镇上回村里的人,回家的时候也会顺道过来看看。
也有一些是从汉拉提来的,他们从桥那边过来。有的人总是在这条主道上逛悠,在店里进进出出,似乎常在店里出现是他们的义务,被人欢迎惠顾是他们的权利。比如说贝基·泰德。
贝基·泰德爬上了弗洛的柜台,在一罐蘸满酱的碎饼干面前给自己腾了点位置。
“这个好吃吗?”她对弗洛说,大胆地拿起一块吃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打算给我们个活儿干啊,弗洛?”
“你可以去屠宰店里干活,”弗洛天真地说,“你可以去给你的哥哥干活。”
“罗贝塔吗?”贝基露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藐视,“你觉得我会为他工作吗?”她的那位开屠宰店的哥哥叫罗伯特,但是通常人们会叫成女孩儿名字“罗贝塔”,因为他平时又温顺又紧张。贝基·泰德大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又高又吵,像一个咄咄逼人的引擎。
她身材矮小,长着一个大脑袋,声音很大,走起路来就像一个不辨性别的吉祥物,戴着一顶红红的天鹅绒无檐圆帽,因为脖子是扭着的,她的头得歪向一边,总是朝上面和两侧看。她穿着擦得发亮的小小高跟鞋,那种真正的女士鞋。露丝看着她,除了这高跟鞋,露丝怕她的一切,怕她的笑声,怕她的脖子。露丝从弗洛那儿得知,贝基·泰德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所以她的脖子是扭着的,人也一直没长高。很难相信她打小就跟人们不一样,就没有正常过。弗洛说她不是蠢,她跟其他人脑子一样好使,但她也知道她什么事情都能躲得过。
“你知道我之前在那儿住吗?”贝基说,她注意到了露丝,“嘿!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不是就住在那儿吗,弗洛?”
“如果是的话那应该是我来之前了。”弗洛说,好像她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似的。
“那是这一带住宅衰落之前的事儿了。抱歉我这么说啊。我爸爸之前把房子建在了那儿,然后盖了他的屠宰店,我们还有半英亩果园。”
“是吗?”弗洛用她那幽默的语调说,声音里充满了假扮的真诚和谦恭,“那你为什么要搬走呢?”
“我不是跟你说,这一代住宅区衰落了嘛。”贝基说。她要是愿意,就会把一整块饼干塞进自己的嘴里,让自己的脸颊鼓得像青蛙似的。不过她没再说什么。
弗洛反正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谁不知道呢。每个人都知道这所房子,红砖砌成的门廊,还有果园,可剩在这儿的,就都是平常东西了——车座椅、洗衣机、弹簧床,还有垃圾。因为这儿到处都是残片和混乱的状态,这房子看上去并不凶险,尽管这里面是发生过一些事的。
根据弗洛听来的故事,贝基的老父亲跟她哥哥并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屠夫。她父亲是一个脾气很差的英国人。在爱说话这方面就跟贝基不一样。他可从来都不怎么说话。他是个吝啬鬼,是家里的暴君。贝基得了小儿麻痹症之后,他就不让她回学校去了。她很少能够看到房子以及院子之外的世界。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时幸灾乐祸。贝基在审讯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她的妈妈那个时候已经过世,她的姐姐也结婚了。只有贝基和罗伯特在家。人们会在路上叫住罗伯特问:“你的妹妹呢,罗伯特?她现在好些了吗?”
“好了。”
“她做家务吗?她帮你搞定晚饭吗?”
“是的。”
“你的父亲待她好吗,罗伯特?”
故事是这么说的:父亲会打他们俩,他会打所有的孩子,还打妻子,现在就更常打贝基了,因为她的身体缺陷,有些人觉得贝基这病就是他引起的(他们不知道小儿麻痹症是什么)。
这故事继续有人传,还添油加醋。有人说人们看不见贝基是因为她怀孕了,那孩子的父亲是她自己的父亲。然后人们说这孩子其实已经出生,然后被遗弃了。
“什么?”
“被遗弃了,”弗洛说,“他们曾经会说,到泰德家的店拿你的羊排吧,要取好的、软的那块!
可能都是谎话而已。”她懊恼地说。
听到弗洛话里的懊恼和谨慎,露丝有退却之意,她看着风从老旧的雨棚颤抖而过,雨棚在风中撕裂。弗洛讲的故事会主宰她的头脑,也会让她的脸变得温柔、多虑、贪婪而警戒——露丝知道,发生了的故事可不仅仅是这个,这甚至都不是最耸人听闻的。
“我真不该告诉你这些。”
后来发生了更多的事情。
三个没用的年轻人在马车行旁边转悠,三个人在一起——或者可以说,他们是被镇上更有影响力、更受尊敬的人撺掇在一起的,他们仨为了公共道德,打算抽泰德老头儿一马鞭子。他们把自己的脸涂黑。为了鼓劲,有人给了他们每人一夸脱的威士忌。他们分别是杰利·史密斯,一个赛马选手和酒徒;鲍勃·坦布尔,一个棒球运动员和大力士;还有帽子·内特尔顿,他在镇上的运货马车上干活,他有那个“帽子”的绰号是因为他老戴着圆顶高帽,这是出于虚荣,不过也制造了同等的喜剧效果。其实他现在仍然在运货马车上工作,虽然帽子不总戴,但那绰号保留着,人们通常能够在公众场合看见他——就跟看到贝基·泰德一样。大家会看见他在派送一袋袋煤,把脸和手臂弄得漆黑。这事儿应该会让人想起他的那些故事,然而最终没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弗洛那些名声败坏、情节夸张的故事,至少对于露丝来说,都很遥远了。现在的人们都不能想象过去的事情。贝基本人,这个镇上的怪胎、公众的宠物,这个外貌凶险,却又人畜无害的人,如今也跟“屠夫的囚徒”“瘸腿的女儿”这类称号不搭边了。
窗户上那行白字“哑巴、怂货、脏东西”已经与她无关。至于这房子,也只是因为她来过,才说得上跟她有点正经的联系。
本来要去抽鞭子的年轻人晚到了些,在大家都入睡之后,他们来到泰德的家门外。他们有把枪,但是在院子里扫射时已经用光了子弹。他们大声喊屠夫出来,猛敲房门,最终把门给撞开了。泰德觉得他们是来找他要钱的,所以他把一些钱放在手帕里,让贝基拿下去,或许觉得那些男人看到这个身材矮小、歪着脖子的小女孩会被触动或者吓到。但是这并没有令他们满意。他们跑到楼上去,把穿着睡衣的屠夫从床底下拉出来。他们把他拉到门外,让他站在雪地里。当时的温度是零下四度,这一点在后来的法庭上也有提到。他们假装审判他,但是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个流程。所以他们开始打他,一直打他,直到他倒下。他们朝他大吼,屠夫的肉!他们继续鞭打他,直到他的睡衣和他身下的雪地都变得血红。他的儿子罗伯特在法庭上说他没有看到他被鞭打的过程。贝基说,罗伯特一开始还在看着的,后来就跑到一边去躲起来了。她自己目睹了整个经过。她看到那些男人最后离开了,很久之后,她的父亲血迹斑斑地在雪地上努力地爬到门口走廊。她没有走过去帮他,也没有打开门,直到他够着门的时候才给他开。为什么不帮他一把呢?人们在法庭上问她,她说她没有出去是因为她刚刚穿上睡衣,没有开门是因为她不想让冷空气进屋子。
老泰德后来慢慢地恢复了他的体力。他让罗伯特去给马匹套上挽具,然后让贝基倒了热水给他洗漱。他穿好衣服,拿出所有的钱,对孩子们二话不说,就坐上马拉雪橇,到贝尔格雷夫,把那匹马留在寒冬里,坐上去多伦多的早班车走了。在火车上,他表现得很怪异,就像喝醉酒似的骂骂咧咧,哀叹连天。一天之后,他在多伦多的街上被人救起,发着烧,完全神志不清,被带到了医院,然后死去。他的钱全都在身上。他的死因是肺炎。
但是政府得到了消息,弗洛说。这件事情就上了法庭。打他的那三个人全被判了很长的刑期。这是个闹剧,弗洛说。一年之内他们就都被释放了,一切都被原谅了,出来之后他们还能接着上班。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太多上头的人干预了这事。贝基和罗伯特好像也并不关心正义是否会得到伸张。他们都被打点得很不错。他们还在汉拉提买了个房子。罗伯特到店里干活去了。贝基消停了许久之后,就又开始进行社交了。
事情就是这样。弗洛讲完了这故事,仿佛她已经对此感到厌烦。这故事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处。
“想象一下。”弗洛说。
弗洛这个时候三十出头。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的衣服跟一个五六十岁或者七十岁的女人可能会穿的没什么区别。印花家居裙在脖子、袖子和腰部松松垮垮,她还有个围裙,同样是印花的,从厨房走到店里的时候,她就会脱下来。对于一个没什么钱但也不至于无法解决温饱的女人来说,这在那时是惯常服饰。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种出于不屑的刻意选择。弗洛瞧不上懒散的打扮,瞧不上人们尝试追赶潮流的打扮,瞧不上口红和烫发。她自己乌黑的头发直直垂落,刚好能让她拨到耳朵后面去。她长得很高,但骨骼娇小;窄窄的手腕和肩膀,脑袋很小,一张苍白、布着雀斑、灵活又顽皮的脸。如果她觉得值得,又有些办法的话,她可以拥有一副用晒黑掩盖苍白、精致而姣好的面容;这是露丝后来意识到的。但是这得让她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她都得学会不做古怪表情才行。
在露丝对弗洛的早年记忆里,弗洛身上有着极柔软和极硬朗的部分。软软的头发,长长的、软软的、苍白的脸颊,在她的耳朵前,嘴唇上那些柔软得几乎看不见的毛发。还有她硬邦邦的膝盖,硬邦邦的大腿,以及平坦的胸部。
弗洛唱:
蜜蜂嗡嗡飞过香烟树,
还有苏打喷水池……
在弗洛嫁给她父亲之前,露丝就思考过弗洛的老年生活会是什么样的。那时弗洛在联合车站的一家咖啡店当服务员,跟她的女友玛维斯和艾琳到多伦多湖心岛去,后面跟着的是黑压压街道上那些懂公用电话和电梯原理的男人。在弗洛的声音里,露丝听到的是来自城市里轻率的危险生活,以及那些不屑一顾的尖锐答案。
她唱道:
慢慢地,慢慢地,她起身
慢慢地,她朝他走近
她说了,也只说了那句话,
年轻人,我觉得你在死去!
在那之前,在那之外,露丝觉得弗洛似乎拥有一种这样的生活,人山人海、充满传说,芭芭拉·艾伦、贝基·泰德的父亲,以及所有人的愤怒和悲伤全在其中。
庄严的鞭打,那是怎么开始的?
就当这是个周六,春天的周六。树叶还没有长出来,家门已经向阳光敞开。乌鸦。水沟里水满而急。满怀希望的天气。通常在周六,弗洛会出去,让露丝来照看店铺——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露丝才九岁、十岁或十一二岁的样子。弗洛会走上桥到汉拉提去(大家管这叫“进城”),她到那边买东西、见人,听他们说话。其中有罗娅·戴维斯太太、安杰丽卡·瑞克特·亨雷——史密斯太太,还有霍斯——道格特·麦克凯太太。她回到家模仿她们傻里傻气的声音。把她们学得跟怪物似的,一副愚蠢、做作、洋洋得意的样子。
买东西回来之后,她走进皇后酒店的咖啡店要一杯圣代。哪一种?她回到家的时候,露丝和布莱恩都想知道。如果是菠萝或者奶油糖果,他们会很失望,如果是铁皮屋顶圣代或者黑白圣代,他们就挺高兴。然后她会抽烟。她之前已经卷好了,带在身上,这样就不用在公共场合卷烟了。她是抽烟的,但也会觉得这是个炫耀的行为。这是她在多伦多干活的时候留下的习惯。她知道这事儿是找麻烦。有一次,一位天主教牧师正好在皇后酒店向她走来,还没等她拿出火柴,就在她面前点亮了打火机给她借火。她谢了他,但是两人没说话,她担心此人要劝她入教。
还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她看到镇上那座小桥的尾部,有一个穿着蓝色夹克的男孩分明在朝河水里看。大概十八九岁。她不认识。他长得很瘦,看上去有点虚弱,一定是有什么事,她马上就看了出来。他想跳河吗?当她与他站在同一个平面的时候,他转过身,他的夹克和裤子敞开,裸露着身体。他一定会被冻坏的。在这种天气下弗洛会把自己的大衣领子紧紧围着脖子系好。
当她看到他手里握着的那个东西,弗洛说,她能想到的就是,他拿着根大红肠站在这里是要干吗?
这话,她是能说出口的。这也是个真话,不是玩笑。她一直保持着对脏话的厌恶。她会走出去对着她门口坐着的老男人们大喊:
“如果你还想在这待着,最好嘴巴干净点!”
然后,是个周六。由于某些缘故,弗洛不准备进城去,决定待在家里擦厨房地板。或许这让她心情不太好。或许她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因为有些人不给她付账,也或者因为春天里躁动的情绪,她跟露丝就开始吵嘴了,一直这么吵下去,就像一个梦回来了,又到了另一个梦里,它们越过山丘,穿过一道道房门,稀碎、嘈杂、熟悉又令人难以捉摸,让人恼火。她们把厨房椅子全搬出去准备擦地板,拿点存货放到店里去,几箱罐头,几罐枫糖浆,一些煤油罐、瓶装醋。她们把这些东西搬到小棚子里。五六岁的布莱恩好像也在帮忙拖着罐头。
“没错,”她们俩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吵起来的,弗洛接着说,“没错,还有你教给布莱恩的那些肮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
“他也不学点好的。”
从厨房到小棚得下一个台阶,有张地毯铺在上面,太旧了,露丝好像都没看见那上面的图案。布莱恩将地毯抖抖松,把一个罐头拖了过来。
“两个温哥华——”她轻轻地说。
弗洛回到厨房。布莱恩看看弗洛,又看看露丝,露丝用唱歌般的振奋语调稍微大点声说:“两个温哥华——”
“炸在鼻涕里。”布莱恩把话接完,再也憋不下去了。
“两只腌屁眼——”
“——绑成一个结。”
说的就是这个。肮脏东西。
两个温哥华,炸在鼻涕里;两只腌屁眼,绑成一个结。
露丝会说这个已经几年时间了,从刚上学的时候就学会了。她回到家问弗洛:什么是温哥华?
“是一个城市。离这里很远。”
“除了城市还有别的意思吗?”
弗洛问: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被油炸呢,露丝说着,慢慢接近那个危险的时刻,愉悦的时刻,她会把她知道的东西一股脑都说出来。
“两个温哥华,炸在鼻涕里;两只腌屁眼,绑成一个结。”
“你迟早会挨打的!”弗洛怒声说道,意料之中的愤怒,“你再说一遍就揍你!”
可露丝停不下来。她轻轻地把它哼了出来,试着大声说出那些纯洁的单词,其他则含糊带过。“鼻涕”和“屁眼”两个词当然给她带来了愉悦感,但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令她愉悦的还有“腌”和“绑”,还有给人无限遐想的“温哥华”的意思。她在脑中想象它们的样子,大概像是章鱼一样,在盘中扭动着。她的理智被绊倒,她的冲动开始发热、炸裂。
最近她又想起了这句话,于是教会了布莱恩说,她要看看是不是在他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当然,是有的。
“哦,我听到你们说什么了!”弗洛说,“你听到了!我警告你们!”
没错,她在警告他们。布莱恩听到了这次警告。他跑了出去,跑出小棚子,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他是个男孩,帮不帮忙、加不加入都没关系。他没义务去管家里的争执。反正她们也不需要他,除非互相吵架的时候利用他一下,不然她们很难注意到他到底去了哪儿。另外两位在继续,停不下来,就是不能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当你以为她们已经放弃争斗的时候,她们实际上只是在慢慢酝酿而已。
弗洛把桶、刷子和破布都拿了出来,还有膝盖的垫板,那是一块脏脏的红色橡胶垫板。她开始干地上的活儿了。露丝坐在厨房的桌子上,晃动着双腿,这是厨房唯一可以让人坐的地方。因为穿着短裤,她能感受到油布的凉爽,这是她从夏天衣物包里发现的,是去年夏天那件紧身、褪色的短裤。她们闻到了冬天储物区里一点发霉的气味。
弗洛从下面爬过,用刷子用力搓洗,拿破布来回擦拭。她的脚又长又白,也很结实,蓝色的血管凸显出来,仿佛有人用洗不掉印记的铅笔在她的脚上画了些河流。刷子咀嚼着油地毡,破布嚓嚓作响,透着一股反常的能量,以及剧烈的厌恶。
她们有什么要跟对方说的?其实都无关紧要。弗洛会说露丝自作聪明、行为粗鲁、废话太多、狂妄自大。她总是想让别人干活,不懂感激。她也会提到布莱恩的天真,露丝的堕落。
哦,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弗洛说,一会儿又说,你以为你是谁啊?露丝却用一种理性又温和的方式对她的话作出回应和表示反对,这种出乎意料的冷漠颇具杀伤力。弗洛就不再像往常那样正常嘲讽或者泰然自若了,她变得非常夸张,她说她牺牲了自己,完全是为了露丝。
当时她看见露丝的父亲把他幼小的女儿放在马鞍上,就想,那个人要做些什么?于是她跟他结婚了,现在她就在这里,跪在地板上。
这个时候铃声响了,这是有顾客来了的意思。因为她们还在吵架,弗洛不准露丝到店里去,不管是谁,就让她在这里等着。弗洛起身,把她的围裙丢在一边,抱怨了一声,走进去招呼顾客。不过这声叹息并没有跟露丝交流的意思,这种恼火的情绪也是露丝不准表现出来的。
露丝听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
“是时候了!当然!”
她回来,系上她的围裙,准备继续吵。
“除了你自己,你从来没为别人着想过!你从来没想过我在做什么。”
“我从来都没要你去做过什么啊。我倒希望这些你都没做过呢。这样的话我就好多了。”
在弗洛俯身下去擦地板前,露丝微笑地在弗洛面前直接说了这些话。弗洛看见了她那种笑,拿起挂在桶边的破布就朝她扔了过去。本来是要砸向露丝的脸的,但那块布偏偏掉落在露丝的腿上。她抬起脚把它接住,满不在乎地用脚踝摇了摇。
“好,”弗洛说,“你干了这事儿,好。”
露丝看着她走向小棚子,听见她在小棚子里踏步穿过,又在门廊停了下来,纱门还没有挂起来,外门仍然敞开着,用一块砖头顶住了。她喊露丝父亲的名字,用警告的、召唤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似乎如果有人胆敢反对她,就会要他好看,他会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厨房的地板上有五六块形状各异的油地毡。弗洛巧妙地将几块油地毡的末端修剪并拼接在一起,用锡条和大头钉把它们接上。露丝坐在桌子上等,看着地板上那些组合完美的形状,长方形、三角形,还有一些她正在想到底叫什么名字的形状。她听见弗洛从小棚子走回来,走上脏地板那吱嘎作响的厚木板。她在四处走动,像等着些什么。她和露丝两个人都继续不下去了。
露丝听到她的父亲进来了。她身体变得僵硬,双腿感觉到一阵震颤,她能感觉到腿在油地毡上轻轻抖动。她爸爸本来沉浸在安静的工作里,脑子里的句子仍然活跃,这时却被喊了一声,总得说点什么。他说:“嗯?怎么了?”
弗洛又喊了一声。她的声音浑厚,仿佛受伤和带有歉意,像是在这个时候特意包装过一样。
在他工作的时候把他叫过来,她感到很抱歉。如果不是因为露丝让她分心,她是不会这么做的。怎么让她分心了?她还嘴,行为放肆,说话不检点。露丝对弗洛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换作弗洛对她妈妈说,她知道她爸会把自己打得不成样子。
露丝试着插嘴,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的?
她爸爸伸出了手,看都没看她一眼,说:“安静。”
当她说“不是这样”的时候,露丝的意思是,这场争吵并不是她挑起的,她只是在回应而已,是弗洛激起了她的情绪。在她看来,弗洛这个时候在讲着最恶劣的谎话,把一切事实都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露丝其实知道,无论弗洛说了或者做了什么,无论她自己说了或者做了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但是她现在忘掉了这一点。她俩确实吵过架,这事才是重要的,她们的争吵无法停止,永远也停止不了,到现在也没法说到了什么地步。
虽然有衬垫,弗洛的膝盖还是脏了。露丝的脚上仍然挂着那块破布。
她的父亲擦擦手,听弗洛说。他不着急。他进入状态总是很慢,事先就困住了,处在拒绝融入他必须扮演的角色的边缘。他不看露丝,但是一旦露丝发出什么声响或搅了什么动静,他就会把手举起来示意她别说话。
“这事我们不需要别人来看,这准没错。”弗洛说着,就去关上店铺的门,把店铺窗口“马上回来”的标语牌子挂了上去,这块牌子是露丝给她写的,用红色和黑色的蜡笔给字母描上了不少夸张的曲线和阴影。弗洛回来的时候关上了店铺的门,还有楼梯口的门,还有通往小棚的门。
她的鞋子在湿漉漉的干净地板上留下了脚印。
“嗯,我不知道啊,”她开口说话了,情绪绷紧之后松懈下来,声音里能听得出,“我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她低头看她脏脏的膝盖(因为露丝也在看),然后用手猛地擦了擦,把脏东西抹掉。
“她羞辱我。”她直起腰来说。对,这就是她的解释了。“她羞辱我,”她满意地重复道,“她不懂得尊重人。”
“我才没有!”
“你闭嘴!”她父亲说。
“如果我没把你爸爸叫来,你现在还坐在那儿嬉皮笑脸呢!对付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露丝发现她的父亲对弗洛的假设有些抗拒,有些尴尬和不情愿。她错了,她必须知道她自己错了,这么想,她可以有所指望。然而实际上,尽管她知道这一点,而他也知道她知道,事情却好不到哪儿去。他开始进入状态了。他给了她一个脸色。这个脸色的第一眼冰冷又挑衅,传递了他的决断,传递出她无望的处境。后来这脸色消散,开始装进了别的含义,就像装进了春天,把落叶扫了个干净。它充满了憎恨和喜悦。露丝看到这神情,也明白过来了。
那神情描述的仅仅是愤怒吗?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吗?不是的。有憎恨。也有愉悦。他的脸放松了下来,开始变化,显得更加年轻了,这一次他举起手来让弗洛停下。
“好了。”他说。意思是够了,不仅仅是够了,这部分结束了,事情可以继续了。他开始解开他的皮带。
弗洛本来就已经停下来了。她跟露丝一样,难以相信一件觉得要发生的事情果真会发生,到了某一时刻,就再无法挽回。
“哦,这个啊,你也别对她太狠啦,”她紧张地四处走动,仿佛想给自己找一条逃脱的路,“哦,你不用拿皮带吧。一定要用皮带吗?”
他没有回答。皮带解了下来,不紧不慢的。但那皮带倒是被抓得正当好。给我老实点。他朝露丝走去。他把她从那张桌子上拉下来。他的脸就像他的声音一样,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他就像是个糟糕的演员,把一个角色演得非常怪异。他仿佛必须体会以及坚持认定这件事情的可耻和糟糕之处似的。不是说他在假装,在表演,本来没这个意思。他是在表演,但也想这么做。露丝知道这点,露丝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此后她一直在思考关于谋杀和凶手的事情。最后,事情一定要水落石出,坚决执行,就为了证明给那些只听命不声张的观众看,此类事情会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最可怕的丑角已经绳之以法,得以平民愤吗?
她再次观察厨房的地板,那精巧又舒适的几何布置,而不去看他和他的皮带。眼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油布毡,还有磨坊、小溪和秋叶,以及有了年纪但仍然好用的高锅和平底锅,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在这些日常的东西面前发生呢?
把手伸出来!
那些东西帮不上她的忙,没有一样东西能救她。它们变得冷淡而无用,甚至不友好。高锅可以露出敌意,油布毡的图案可以表现出鄙夷,变节也是这些日常用品的另一面。
第一下,或者可能第二下的时候,一阵疼痛袭来,她的手缩了回去。她不接受。她绕着房间跑,想跑到门口。她的父亲把她堵了回去。她似乎连一盎司的勇气或者忍耐都没有了。她跑着,尖叫着,哀求着。她父亲追她,时不时用皮带抽她,随后把皮带丢在一边,直接上手。
扇向一只耳朵,扇向另一只耳朵。反复扇,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给她的脸来一巴掌。把她推到墙上,又来一巴掌。他摇晃她的身子,推到墙上打,踢她小腿。她语无伦次、神志不清、大声尖叫。原谅我!求你了,原谅我!
弗洛也尖叫了起来。停下,停下!
还没完。他把露丝扔了下来。或者可能是她把自己扔了下来。他又朝她的小腿踢去。她已经放弃说话,只发出一阵声响,这声响让弗洛大喊了起来:哦,万一别人听见她在叫呢?这是她言不由衷的最后呼喊,带着羞辱和失败,因为露丝已然融入她的角色,身处这同样的恶劣与夸张之中,她父亲也一样,在这由他造成的局面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则扮演他的受害者,她正用那入戏的劲头激起或者可能希望激起他最后那厌恶的蔑视。
他们似乎会任由事态发展到任何必要的程度。
还不至于。他还没能让她受伤,当然,尽管有的时候她希望他会这么做。他用巴掌打她,踢她的时候却是有些许控制的。
现在他停下来了,他得喘口气。他准许弗洛进来了,一把抓住露丝,朝弗洛的方向推了过去,发出一阵反感的声音。弗洛把她接了过来,打开楼梯门,将她推上楼梯。
“现在回你房间去!快去!”
露丝上了楼梯,磕磕碰碰的,她尽管让自己磕磕碰碰,让自己摔在楼梯上。她没有把门砰的一声关紧,因为这种行为会让他继续来找她麻烦,而且她也没什么力气了。她躺在床上,还能透过火炉烟囱听到弗洛嘟嘟哝哝的抗议,她爸爸生气地说既然不想让露丝受到惩罚,弗洛那个时候就不应该说话,不应该提议。弗洛说她从来没有提议他下此狠手。
他们来来回回地为这事争辩。弗洛原本害怕的声音变得更加有力,重又变得自信。吵着吵着,慢慢地,两个人的话都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就只有弗洛在说话,他不再说了。露丝一开始得努力止住抽泣声,这样才能听他们说话,但是等她已经没兴趣听下去,想再哭一会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都哭不出来了。她已经过渡到一个平静的阶段,愤怒的情绪已经到达终点。在这个当口,发生的事情和接下来的可能性就到了一个简单到可爱的阶段。幸运的是,往后该如何选择已经一目了然。她脑海中出现的词语都异常坚决,很少假设。没有任何一个词是临时想出来的。她再也不会跟他们说话了,她对他们只会有厌恶,再也不会原谅。她要惩罚他们;她要终结他们。当她将这些结束的话语和身体的疼痛安顿完毕后,她感到了一种超出自我、超出责任感的奇怪舒适。
如果她现在死了呢?如果她现在自杀了呢?如果她现在离家出走呢?做这些事情都是合适的。就在于她选不选择这种方式而已。她陶醉于一种纯粹的优越感之中,有点像是嗑了药。
就像嗑药的时候你会感到有一个时刻,你处在十足安全、确信、不可触及的状态中,然后在你未做任何准备之时,就在这个时刻的下一秒,你知道这整套保护体系出现了致命的裂痕,尽管它仍然在假装一切无恙,现在,也出现了这个时刻——露丝听见弗洛走上了楼梯——这意味着,此刻她虽然保持着宁静和自由,但是清楚这种状态就要下滑了。
弗洛不敲门就进房间来了,但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要表明这整件事本来也是没法避免的。
她带来了一罐冻乳膏。露丝尽可能地维持着刚才那种思想优势,将脸贴在床上,拒绝回应。
“哎呀,得了,”弗洛不自然地说道,“也没那么糟糕吧,对不?把这涂点在身上就会好多啦。”
她在哄小孩呢。她不知道刚才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挤了一点冻乳膏出来。露丝能闻到它。
那种亲密的、幼稚的、羞辱的味道。她不会允许这玩意靠近自己。但是为了躲开它,躲开弗洛手中那一大团东西,她得移动。她挪动着身子、抗拒着,丢了尊严,还让弗洛看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了好了,”弗洛说,“你赢了。我把它留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
之后会出现一个托盘。弗洛会把它放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然后走开。上面有大大的一杯巧克力牛奶,是店里卖的丹麦牌子Vita-Malt。杯子底部有厚厚的条纹。小块的三明治,外形匀称又开胃。罐装的上等三文鱼,色泽很美,还有很多蛋黄酱。还有烘焙的黄油馅饼,放了胡椒薄荷的巧克力饼干。她会转过身去,拒绝看它们,但如果把这些食物放在一边,又会被痛苦地诱惑、勾引和困扰,三文鱼的鲜美,以及对松脆巧克力的渴望,会将她从自杀或者离家出走的思绪当中拽回去,她会伸出手,在其中一块三明治边缘(外面那层小碎皮被弄下来了!)感受点味道,尝尝鲜。然后她会决定去吃一块,这样她就有毅力拒绝其他了。就吃一块他们是不会注意到的。过了一会儿,出于无助的贪婪,她会把它们全部吃掉。她会用手指将杯子底下那层麦芽糖浆给抹干净,尽管她闻到了羞愧。太晚了。
弗洛会过来把托盘收走。她可能会说“你还是有胃口的嘛”,或者说:“你喜欢巧克力牛奶吗?
里面的糖浆够吗?”这得看她觉得自己受了多大惩罚了。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她都会失去自己的优势。露丝会明白,她的生活又重新开始了,他们又会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听广播新闻。明天早上,或者今晚就这样。尽管现在看起来还不会。他们会尴尬,但他们的表现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尴尬。你会感到一种假模假式的倦意,和好之后的慵懒,一切也将将凑合。
在这之后的一天晚上,他们都在厨房里。那一定是个夏天,或者至少是个温暖的季节,因为她父亲在说店门口长椅上坐着的老男人。
“你知道他们现在正说些什么吗?”他说着,朝着店铺的方向点着头,示意他说的是哪个人。
当然他们都已经不坐在那儿了,他们在黑暗的夜色中回家去了。
“那些老笨蛋啊,”弗洛说,“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旁人不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不能说是假情假意,但是有那么一点夸张的亲密。
然后露丝的爸爸就告诉她们,那些老男人觉得,西边天空那个看着像星星的物体,那日落后第一颗星星,傍晚的星星,其实是密歇根州贝城休伦湖对面那呼啸而过的飞艇。这是美国人的发明,他们将它送上天去与天体对抗。她们对这个观点都表示同意,一致赞成这个想法。
她们相信这艘飞艇是由一万个电灯泡点亮的。她的父亲残酷地否定了她们,他指出她们看见的其实是金星这个行星,而它存在于天空中比电灯泡的发明早多了。她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金星。
“真无知。”弗洛说。露丝知道,也知道她父亲知道,弗洛自己也没听说过金星这回事。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或者甚至为了避免道歉,弗洛把她的茶杯放下,脖子伸展开,将脑袋靠着她一直坐着的椅子,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同时她还能优雅地将裙子塞进她的两腿之间),然后像一块木板一样躺下来,这让布莱恩高兴地喊了起来:“做那个动作!做那个动作!”
弗洛很强健,身体也非常灵活。有时为了玩乐或者有什么突发情况,她会玩点花招。
她的身体翻转了过来,不是靠手臂,而是靠她强壮的腿和脚。于是他们都胜利似的欢呼起来,尽管这情景他们之前都见过。
就在弗洛表演翻身之后,露丝的脑中出现了那飞艇的图案,那是一条细长的透明的气泡,照射出钻石的光芒,在奇妙的美国上空飘浮。
“金星!”她的父亲说,以此鼓励弗洛,“一万个灯泡!”
房间里显出一种释放和轻松,甚至是一种幸福感。
多年以后,很多年以后,在一个周日的清晨,露丝打开了收音机。这是她一个人在多伦多生活的时候。
啊,先生。
在我那个时候,这里完全是不一样的地方啊。是的呢。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马。马和马车。周六晚马车在主干道上来回奔跑。
“就像战车比赛一样。”播音员,或者是采访者用流畅的、鼓舞人心的声音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比赛呢。
“哦,不是,先生,我说的是罗马的战车比赛。那是你这个时代以前的事情了。”
肯定是以前的事情了。我都已经一百零二岁啦。
“真是个美妙的年龄啊,先生。”
没错。
她走到厨房给自己泡咖啡,收音机还是开着。她觉得这一定是个排演的采访,出自某个话剧的场景,她想知道这出戏叫什么名字。那位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骄傲而挑衅,在温和而自然的伪装之下,采访他的人感到绝望而警惕。你肯定能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他拿着麦克风,对面是一个没牙、粗鲁、洋洋得意、年纪有一百多岁的老人,他会在想,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呀,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呀?
“那肯定非常危险的。”
什么很危险?
“那些马车比赛。”
没错。是很危险。会有一些脱缰的马。以前还出过很多事故。人们被飞奔的马拖在碎石路上,脸都被刮出了血。他们死了你又能有多关心呢?嘿。
有一些马跑得飞快。有一些,得放一些芥末在它们尾巴下面才能快。有的让它跑得谈条件。
马就是这样的。有的会不管不顾狠命干活,直到奄奄一息,有的会把肥佬的鸡巴都给你拽出来。呵呵。
毕竟这一定是个真实的访谈。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安排这个采访,不会冒这个险。那个老人这么说也没问题。这是本地特色。这么大的年纪了,说了些什么的,倒也都是没什么害处,听起来愉悦的。
那个时候总是发生意外。在磨坊。在铸造厂。没人注意防范。
“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罢工吧?我觉得。没有什么工会吧?”
现在人人都觉得这事很自然了。我们工作,我们很高兴得到它。工作,很高兴可以得到这工作。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
没有电视。没有电台。没有电影。
“你得自己创造自己的娱乐活动。”
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你会有今天很多年轻人没有的经验。”
经验。
“你能想起的比如有哪些呢?”
我有一次吃了土拨鼠的肉。在一个冬天。你也不会在意的。嘿。
有一阵停顿,似乎是赞赏的停顿,然后主播便开声说,刚才那个采访录音的主角是安大略省的威尔弗雷德·纽特顿先生,他在去年春天,102岁生日两天之后去世。他的人生连接着我们的过去。威尔弗雷德·纽特顿先生是在瓦瓦纳什郡城一家养老院接受的采访。
“帽子”·纽特顿。
那个抽马鞭子的人已过百岁了。他生日的时候会被拍来拍去,被护士大呼小叫,还毫无疑问被一个女记者给亲了。闪光灯朝他冲来。录音机把他的声音吸走。最老的居民。最老的抽马鞭子的人。他的生活连接着我们的过去。
露丝从她的厨房窗口朝冰冷的湖水望去,她想找人倾诉。弗洛喜欢倾听。她想到弗洛说“你想想!”的样子,这话似乎是在说她最糟糕的怀疑都要变成无懈可击的现实。弗洛与纽特顿先生是在同一个地方死去的,但露丝却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这个采访在录音的时候,她都还在那里,尽管她没有听到过,也并不知道有这件事。露丝将她送往养老院的前几天,弗洛已经开始不说话了。她将自己剥离了出去,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她那有围栏的床上,看上去诡计多端、颇有怨气,但是没有骂任何人,尽管她偶尔会用打护士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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