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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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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权
露丝知道不少人希望自己天生穷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在这点上她还赢了他们一把,她会把自己童年里那些糗事、那点儿邋遢往昔跟他们讲。男厕所和女厕所。老伯恩斯先生在厕所里。肖蒂·麦吉尔和弗兰妮·麦吉尔在男厕所门口。她不是故意要重复厕所这个地方,而且还有点惊讶为什么这事儿老是被提起。她知道,讲讲那些黑乎乎或者上了色的棚屋是件搞笑事——在这乡村的幽默范畴里,向来如此。然而在她看来,这些场景都蕴含着巨大的羞耻和愤怒。
女厕所和男厕所都有一个围栏通道,也就省下了安装门的麻烦。但雪会从木板围栏的缝隙吹进来,上面的小孔还可以用来偷窥。雪堆积在地板上,在每个蹲位上。似乎很多人都不愿意在蹲坑里解决问题。厚厚的积雪下面,是一层冰。那冰,是雪融化了又冻上的,是丰富的粪便之所在。有时它们是孤单的存在,像保存在玻璃之下似的,芥末般明亮,木炭般肮脏,每堆都形态各异。露丝一瞥见,肠胃就有反应,她被绝望紧紧控制住了。她在门口停了一下,没法勉强自己进去,于是决定可以再等等。有两三次,她尿在了回家的途中,从学校跑回店里路程并不远。弗洛觉得恶心。
“尿啦,尿啦,”她大声喊道,嘲笑露丝,“走回家路上,她还尿啦。”
弗洛同时也感到相当愉快,因为她喜欢看到人们向现实低头,让自然行使它的权力。她是那种在洗衣袋里找到什么都会公之于众的人。露丝感到羞辱,但是她没有把遇到的问题说出来。为什么?她大概是担心弗洛会出现在学校,拿着桶和铁锹把厕所铲个干净,然后严肃地把每个人都批评一顿。
她相信学校里形成的秩序是改不了的,而那里的规矩跟弗洛能理解的一切都不一样,野蛮行为数不胜数。她现在将正直和整洁看作无罪,是出于她早年形成的认知。她正在建构第一层认知,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表达出来。
她永远也没法说伯恩斯先生的事。刚开始上学没多久,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见识到什么事情——或者说还没什么事情可见识呢,她就跟其他几个女孩沿着学校的围栏小跑,穿过红色站台和秋麒麟草,蹲在校园后面伯恩斯先生的厕所外偷看。有人够到这围栏底部,把下面那木板抽掉了,你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视力模糊、大腹便便、邋里邋遢、精神矍铄的老伯恩斯先生从后院走下来,自言自语、欢声歌唱,用他的拐杖抽打高高的野草。在厕所里也一样,片刻绷紧和沉默过后,他的声音就嘹亮起来。
翠绿的山丘在远方
在那城墙外
死去的君主被迫害
为我们他上了天堂
伯恩斯先生的歌唱并不虔诚,而是凶巴巴的,似乎他即便在这个时候,都渴望着一场战斗。
在这一代,宗教大多终结于乱斗。无论你是天主教徒,还是原教旨清教徒,你都有借着光荣的名号引起骚乱的权利。很多清教徒或者他们的家人都是圣公会信徒和长老会信徒。但是他们太穷,往往没钱去教堂,所以势头一转,就要去参加救世军,参加五旬节派。其他就变成了异教徒,直至有人来拯救他们。有人现在还是异教徒,但是为清教徒战斗。弗洛说圣公会信徒和长老会信徒都是势利鬼,剩下的又是狂热之徒,而天主教徒又总能容忍任何表里不一或玩忽职守的行为,只要他们为教皇搞到足够的钱就行。所以露丝哪个教堂都不用去。
所有的小女孩都蹲在那儿看,往里面偷瞄,瞄到伯恩斯先生的某部分从身体里落入洞中。很多年以来,露丝都觉得自己看到了睾丸,但是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只是屁股而已。有点像奶牛的乳房,不过看上去有个多刺的表层,就像弗洛煮的动物舌头煮熟之前。她不吃那舌头,告诉布莱恩之后,布莱恩也不吃,于是弗洛就生气了,说,你们要不吃就自己去喝西北风吧。
大一点的女孩并没有蹲下去看,只是站在一旁,有些人发出了干呕的声音。有些小女孩跳起来加入她们,跃跃欲试想学那声音。但是露丝还是在那蹲着,为此感到惊讶,陷入沉思。她是很想仔细琢磨这事儿的,但是伯恩斯先生移开了身子,系上了纽扣,唱着歌。女孩们偷偷沿着围栏喊他。
“伯恩斯先生!早上好伯恩斯先生!你的蛋蛋伯恩斯先生!”
他对着围栏大吼起来,用拐杖劈打着,仿佛那围栏是小鸡似的。
年长年幼的男孩女孩,所有人,当然除了老师——老师会在放学的时候锁上门,待在学校,就像露丝一样,她回到家才能松一口气,冒着各种意外之险,忍受着各种痛苦——所有人就跑过来往男厕所入口通道看,人们四处讲:“肖蒂·麦吉尔在操弗兰妮·麦吉尔!”
他们是兄妹。
这段关系,被表演出来。
这是弗洛表达的词汇:表演。在乡村里,在那山上她原来的农场里,弗洛说人们都是疯疯癫癫的,据说他们吃水煮干草,表演他们的亲密关系。露丝在搞懂她的意思之前,曾想象那些临时舞台,比如在老谷仓里临时搭建的晃悠悠的舞台上,家庭成员上去唱一首很傻的歌,背诵一首诗。表演得可真好啊!弗洛会厌恶地说,吐出烟圈,她说的不是某一场表演,而是在这世界上发生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这类的表演。人们的娱乐方式,就如同他们的虚伪一样,让她无法不惊讶。
弗兰妮和肖蒂的这个表演,是谁出的主意?很可能有些大男孩问肖蒂敢不敢这么做,或者是他自己吹嘘,然后别人挑唆他。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不是弗兰妮的主意。她是被抓住干这事儿的,她是受困的人。你也不能说抓住,真的,因为她没有逃,也没觉得能有多大希望逃。但是她表现出了不情愿,别人得拽住她,然后把她推倒在他们想要解决的地方。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吗?她至少会知道,别人为她设计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件会让她感到愉悦。
弗兰妮·麦吉尔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曾经被她的爸爸,她喝醉了的爸爸,顶在墙上“毁了一通”。弗洛是这么说的。另一个故事,就是弗兰妮曾经从割草机上掉下来,喝醉了,被马给踢了。反正,就是毁了。她的脸最糟糕。她的鼻子整个歪了,所以每次呼吸都会发出一阵长长的、阴沉的鼻息声。她的牙齿狠狠地撞到了一起,所以她闭不上嘴巴,口水也含不住。她肤色苍白,瘦骨嶙峋,一瘸一拐,胆战心惊,就像个老女人似的。就这样自生自灭到了二年级或者三年级,她能读点写点,但是很少有人叫她这么做。她可能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么愚蠢,只是因为长期遭遇攻击,变得愣愣的,很茫然。然而,她还抱着些希望。那些没有马上打她或者侮辱她的人,她会跟着他们,给他们一些蜡笔头和从椅子、凳子上刮下来的口香糖。见到她马上躲开是必要的,她看到你眼睛的时候,你要露出警告的怒容。
走开弗兰妮,走开,不然我就打你了。我会的。我真的会。
肖蒂对她的利用,别人对她的利用,会继续的。她会怀孕,被带走,回来,再怀孕,被带走,回来,怀孕,再次被带走。有人说让她绝育吧,让狮子会付钱好了,有人说让她闭嘴,突然得个肺炎,一劳永逸解决掉。后来,当露丝在书上或者电影里看到一个白痴而无害的妓女形象时,她就想起了弗兰妮。写书和拍电影的男人们喜欢在作品里塑造一个这样的角色,但露丝注意到他们最终会将她清除出局。她觉得这是他们的欺骗,他们没提那呼吸、那口水、那牙齿;他们拒绝考虑那反胃春药带来的刺痛感,他们只是急着收获高潮,带着空白的平静,冷淡的欢迎。
然而弗兰妮对肖蒂表示的欢迎并没有那么神圣。她会吼叫,由于她的呼吸问题,她的声音会抖动,会有痰声。她一直拖着一条腿。要么是鞋子掉了,要么一开始就没穿鞋子。那是她白皙的大腿,光着脚,脚趾上沾着泥——看着太正常、太饱满、太体面了,都不像是弗兰妮·麦吉尔的腿。那是露丝所有能看到的景象。她长得小,被冲到了人群后面去。大一点的男生围着他们,高喊助威,大一点的女生在后面晃荡,发出吃吃的笑声。露丝饶有兴致,但感觉这并不构成威胁。弗兰妮的表演并不带有普遍含义,不代表这能对任何人造成什么后果。她只能继续被欺负。
多年以后,当露丝跟别人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就大了。她得发誓这的确发生过,她不是在夸张。这的确是真的,但影响出乎意料。她的学校教育听上去惨得可以。听上去她肯定深感痛苦,但情况并非如此。她在学习。她学习在那些一年会发生两三次的大型斗殴之下应该怎么做。她是中立的,这是个严重的错误,这会让双方都不待见你。你要做的,就是跟离你最近的人结盟,这样你走回家的时候就不会遭遇太多危险。她从来不知道打那些架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对打架也没有很好的直觉,不太懂到底有什么必要。她总是对后面掉落的一个雪球、一块石头和一块木瓦感到惊讶。她觉得在学校这个世界里,她永远也不会成长,永远也不会到达一个安全的位置——如果的确有这么个位置的话。但是她并不感到痛苦,除了对她不能上厕所这件事情。学习如何生存,不管是以何种懦弱和谨慎、何种惊诧和预感来学习生存,那跟痛苦也是不一样的。这太有趣了。
她学会了如何避开弗兰妮。她学会了永远不要靠近学校地下室,那里所有的窗户都是破的、黑的,滴着油,就跟山洞似的;还学会了避开楼梯下的那些漆黑之处和木柴堆之间的地方;不要去勾起大男孩们的注意,他们对她来说就像野狗一样,打起架来一样敏捷、强壮、突发奇想、精力旺盛。
早些时候,她犯过的一个错误就是告诉弗洛一件事情的真相,而没有扯谎。有一次露丝从安全梯走下来,有个大男孩,一个莫雷来的男孩,绊了她一脚,抓住了她,从袖口那儿把她的雨衣袖子给撕开了。弗洛到学校去大闹了一番(她就是这么打算的),然后听见有人作证说是露丝自己把衣服挂在钉子上扯开的。老师情绪阴沉,不表态,但暗示弗洛来这趟是不受欢迎的。在西汉拉提,大人们都不来学校。妈妈们都是各派别的争斗者,她们会在大门前示威、喊叫;有的甚至还会冲出去抓头发、挥砖块,亲自上阵。她们会在背后偷袭老师,然后送孩子上学,叫他们一句话也别听老师的。但是她们从来不会像弗洛一样,踏入学校的领地,如此抱怨。她们也从来不会像弗洛那样相信犯错的人会承认错误、受到处罚,正义总会得到伸张,反正不是把一件莫雷大衣撕破那样的大仇,不是在衣帽间悄悄疗伤——在这点上,露丝第一次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这么做。
弗洛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是老师知道。她非常清楚。放学就把门锁上,让外面发生的事情自己发生去。她从来不会让大男孩们从地下室上来,或者从安全梯下来。她让他们砍柴、热炉子,把水倒进饮水桶;其他时候他们就自由了。他们不介意砍柴或者倒水,尽管他们喜欢把人按到冰冷的水里,拿着斧头差点砍人。他们待在学校里,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他们已经到了要去工作的年龄,却没有他们能干的工作。大一点的女孩能找到工作,至少是当个女佣,所以她们不会留在学校里,除非参加升学考试,上升学班,然后上高中或在店里或银行找工作。有些人会这样。
西汉拉提这个地方的女孩子上升要比男孩子容易。
大一点的女孩,除了那些在升学班继续上课的之外,都被这位老师叫去忙了。她们忙着教育那些小孩子,哄他们、扇他们、纠正拼写,他们原本用铅笔盒、新蜡笔、杰克焦糖饼干附赠的珠宝玩些小把戏,如今也被大女孩们禁止掉了。在衣帽间发生的事,饭盒被偷走、外套被撕破,或者当众脱别人裤子这些事情,老师不觉得是自己该管的。
她完全不是个热情、有想象力和同情心的人。她每天从汉拉提过桥而来,那边有她生病的丈夫。她人到中年,返校教书。这大概是她能找到的唯一工作了。她得坚持下去,所以也就坚持了下去。她从来不会往窗户上贴贴纸,或者在练习本上贴金色的星星。她从来不会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画。她没有金色的星星,也没有彩色粉笔。她并不爱她所教的东西,也不爱她所教的人。她一定希望——如果她也会希望点什么的话——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看见他们任何一个人,不用打开任何一本书,再也不用了。
但是她的确是教了些东西的。她一定教了升学班同学一些知识,因为有些人通过了考试。她一定是尝试教了每个来学校的人如何读书、写作、做简单的算术。楼梯的围栏被敲倒了,桌子从地上拧开了,冒烟的炉子和管子跟电线缠绕在一起,那里没有图书馆书籍,没有地图,没有足够的粉笔,就连戒尺都是脏的,一头裂开了。打架、性爱、偷窃是在这里发生的重要的事。无论如何。桌子和事实都摆了出来。尽管乱作一团,尽管有诸多不适,尽管无可救药,普通课堂的规矩仍然维持着;这是她上的贡。有些人学会了如何拼写。
她吸鼻烟。她是露丝见过的唯一吸鼻烟的人。她会在手背上洒一点点,将手背凑到脸前,优雅一吸。她的头靠后,露出喉咙来,她在寻找一个可以表示出轻蔑和挑战的瞬间。不然的话她其实毫无特别之处,她是一个身材发胖、头发灰白、衣衫破旧的人。
弗洛说她大概是被鼻烟的烟呛了脑子了。就像上了毒瘾一样。烟只会麻木你的神经。
学校里有一件事情是可爱而迷人的。鸟儿的照片。露丝不知道老师是不是亲自爬上去把它们钉在了上面,总之这高度让人们难以亵渎,也不知道这照片是不是她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努力的希望,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在那里,在学校没那么混乱的时候。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周围可没有任何形式的装饰和图案啊。
红色脑袋的啄木鸟,黄鹂,蓝雀,加拿大雁。它们的色泽清雅而长久。背景是皑皑白雪,枝条上花儿绽放,夏日天空甚是醉人。在一个平常的教室里,它们看上去并不出奇。在这儿,它们明亮而有力,这照片与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不同,看上去,它们代表的不是鸟儿本身,不是蓝天和白雪,而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坚守的纯洁,有充裕的信息,有它独特的无忧无虑。那里没有偷饭盒、撕外套、脱裤子,也不会有人用棍子把你戳得很痛,没有性爱,没有弗兰妮。
升学班有三个大女孩。一个叫多娜,一个叫科拉,一个叫柏妮丝。她们三个在升学班;没别人了。三个女王。但是如果你细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女王和两个公主。露丝对她们是这么看的。她们在校园里手挽着手走着,或者手臂绕着另一个人的腰上。科拉在中间。她是最高的那个。多娜和柏妮丝靠在她的身上。
露丝爱的是科拉。
科拉跟她的祖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祖母过桥去汉拉提给人洗熨衣服。她的祖父是一个“掏蜜的”。意思是他是个到处扫厕所的。这是他的工作。
在省下钱搭建一个真正的卫生间之前,弗洛已经在柴房角落里放了一个化学除臭剂了。比起在外面搭个厕所,这是个更好的安排,特别在冬天。科拉的祖父不同意。他对弗洛说:“不少人买了这些化学用品,都后悔了,希望自己没买。”
他在化学用品(chemicals)这个词里“ch”的发音跟教堂(church)里“ch”的发音一样。
科拉是私生女。她的妈妈在其他地方工作,或者已经结婚了。可能是去给别人当用人,这样才得以给她寄旧衣服。科拉有很多衣服。她穿着一件黄褐色缎子裙去上学,衣服在臀部泛起波纹;还有宝蓝色的天鹅绒,同样材质的玫瑰从肩上垂落下来;玫瑰上的绉纱是流苏。这些衣服对她来说太显老了(但是露丝不这么看),但是并不大。她长得很高,很结实,也很有女人味。有时候她把头发卷起来立在头上,让发尾悬落于一只眼睛旁。她、多娜和柏妮丝总是把头发梳得很成人,嘴唇涂着厚厚的唇膏,脸颊擦着厚厚的粉。科拉给人的感觉很“重”。
她的前额油滑,深色的眼皮显出慵懒,有一种成熟而舒适的自我满足感,很快将会变成顽固和安逸。但是她此时的状态极佳,走在校园中,随从在旁(随从就是长着苍白椭圆脸蛋、满头卷发的多娜,最接近于漂亮的那一个),手挽着手,聊着正经事。她并没有在学校里的男生身上浪费什么时间,这些女孩都不会这样做。她们在等待,也许早就得到了真正的男朋友。一些男孩从地下室的门口冲她们喊,满心想着羞羞她们,科拉就转过身去,朝他们吼。
睡摇篮太老,睡床上你还嫩!
露丝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对科拉心生羡慕,羡慕她能够开口发出这般嘲弄且残忍、漫不经心又满不在乎的声音,羡慕她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她一个人的时候会把这一幕演出来,假装男孩子在叫唤,露丝扮演科拉。她会像科拉一样转过身去,想象一副要治他们的样子,她会发出这般挑衅的嘲讽。
睡摇篮太老,睡床上你还嫩!
露丝在店铺后面的院子里走着,想象丰盈的绸缎波纹落在自己的臀部,她的头发卷起又垂落,嘴唇红润。她希望自己长大后就是科拉那个样子。她不想等着长大,她就想变成科拉,就现在。
科拉穿着高跟鞋去上学。她走路并不轻快。当她穿着厚重的裙子走到教室旁边的时候,你能感觉到整个屋子都在晃动,你能听到窗户噼啪作响。你还能闻到她的味道。她浓妆的味道,她暖暖的深色肌肤和头发。
在天气转暖的第一天,她们三个人坐在安全梯上面。她们在涂指甲油。闻着像香蕉,混着点奇怪的化学味道。露丝本来想从安全梯上去,进入学校的,她平常也这么做,为的是避免走正常大门时天天都能遇到的威胁。但是当她看到那些女孩都坐在那儿的时候,她就不敢再往前了,转身走开。
科拉叫住她。
“你想来你就来呀。过来呀!”
她在逗弄她,在鼓动她,就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
“你想涂什么样的指甲油呀?”
“这么说她们就都想涂了。”那个叫柏妮丝的女孩说,她就是那个拥有指甲油的人。
“我们不给她们涂,”科拉说,“我们就给她涂。你叫什么名字?露丝?我们就给露丝涂。过来吧,亲爱的。”
她让露丝伸出手。露丝警惕地看着,那指甲油真是色彩斑驳又邋里邋遢的。涂上去感觉凉飕飕的。小巧又肉麻的东西。露丝觉得科拉很有可能把这玩意儿碰掉在地上。
“伸出你的手指。对啦。放松。看看你的手都在抖呢!我又不会咬你。对吧?像个好女孩一样,稳稳地把手伸好。你不想让我涂得歪歪扭扭吧?”
她在瓶子里蘸了蘸。那颜色是深红,像浆果一样。露丝喜欢那味道。科拉的手指粗大、红润、稳重而温暖。
“好看吗?你的指甲是不是很好看?”
她给她做的是那种难度很高、现在已经不流行的风格,在月牙和指甲的泛白处留了白。
“跟你的名字很像,润润的。这名字很好听,露丝。我喜欢。比科拉这名字喜欢。我讨厌‘科拉’。天气挺暖和的,你手指好靓啊。跟我的比起来,是不是挺凉的?”
她在逗弄,她沉湎于这种调戏,那个年龄的女孩都喜欢这样。她们会在任何事物上,在小狗小猫身上,在镜中对着自己的脸,施展这种魔力。此时露丝也已经被这魔咒制服,自我欣赏起来。她已被这眷顾弄得柔弱无力、目眩神迷。
从那天开始,这事就在露丝心间挥之不去了。她花时间去学科拉怎么走路,怎么才能看着像她,听见她说过的话,都会去重复。她试着成为科拉。科拉做的每一个动作,她将铅笔插进那厚厚的、粗糙的头发里,在学校的时候,她发出那种帝王般闲适的叹气声,这些对露丝来说都颇具魅力。还有她舔舔手指,仔细润润眉毛的样子。露丝也舔舔手指,润润眉毛,希望能浓郁乌黑一点,不要像漂白过的一样,看都看不见。
模仿还不够。露丝还要做更多。她想象自己病了,有人叫科拉来照看她。临睡前抱一抱、摸一摸和摇一摇。她自己编造关于遇到陷阱、实施营救的故事,突发意外,最后感激涕零。有时候是她救了科拉,有的时候是科拉救了她。然后一切都温暖如初,大家陶醉着,互相敞开心扉。
这名字很好听。
过来吧,亲爱的。
关于爱,这样的开场,这样的进展,这样的流转。这是关于性的爱,但是还不知道它的重点应该放在哪儿。肯定是在开始那个部分,就像桶里硬硬的白色蜜糖,正待融化和流淌。但其中缺乏了一些清晰的、紧要的交代,因为这和爱不同性别的人,是有微妙差别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同一回事了,征服露丝的都是同一回事。它像潮水涌来,让人失去知觉,直至山洪暴发。
鲜花盛开时——路边有丁香花、苹果树和山楂树,大一点的女孩们就开始玩起葬礼的游戏。
扮演死亡的女孩,对,只有女孩玩这个游戏,她就躺在安全梯上面,身体展开着。其他人慢慢地围过来,唱着赞美诗,把手臂上的花撒下去。她们弯下身,假装哭泣(有些人还真哭了),瞥去最后一眼。这就是整个仪式了。本来说,每个人都有一次死亡机会的,但其实不是这样。大女孩们轮着演完死者之后,就没心思给小一点的女孩们配戏了。那些留下来玩的人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游戏已经失去了它的重要性,它原本的魅力,所以也就转身离开,只有那些没什么地位的顽固分子在那坚持搞完。露丝就是其中一个。她希望科拉会走上安全梯,排进她周围的队伍里,但是科拉把她忽略了。
扮演死者的人可以选择葬礼赞美诗是什么。科拉选择的是《天堂美丽如是》。她躺在花丛之中,大多是丁香花,穿着玫瑰绉纱裙。还有些珠串,一枚胸针上的绿色亮片写着她的名字,粉涂得厚厚的。嘴角的粉末在柔软的发梢上颤抖。睫毛迎风摆动。她凝神、阴沉而肃穆,撒手人寰,一去不返。悲伤的曲子唱了起来,丁香花放下,露丝似乎马上就能想起一种表示敬畏的动作了,但是最终一无所获。她只能记住一些细节,待稍后再去回想。科拉头发的颜色。那底下的发丝拉到她耳朵旁闪闪发亮。那是浅浅的焦糖色,比头发的颜色要显得暖和。
她颜色发深的手臂没有遮盖,平伸出去,流苏就盖在这个女人的结实手臂上。她真正的气味是什么样的呢?她修过的眉毛下,眉头稍皱却怡然自得,这又表示着什么呢?事后露丝独自一人时,她会对这些仔细思考、回想、认识,并解释出好的意义来。这又有什么作用呢?当她想起科拉的时候,她的脑中就浮现出一个周围发亮的黑点,那中心正在融化,散发出烤焦巧克力的味道,那是她永远无法领悟的深意。
当爱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时,又当如何是好呢?她的爱已经无力抵御、不可救药、走火入魔了。得有当头一棒才好。
她很快就犯了个错误。她从弗洛的店里偷了些糖果,要给科拉。这件事情没过大脑,行为失当,很小孩子气,偷糖果的时候她就知道。不仅仅是错在偷东西,尽管偷也是件蠢事,而且没那么容易。弗洛把糖果藏在柜台后面,那个斜斜的架子上,盒子是打开的,小孩子虽然够不着,但是能看见。露丝得看准时机,爬上椅子,抓着什么是什么,往袋子里填——橡皮糖、软心豆、甘草什锦糖、枫芽糖、鸡骨糖。她自己一颗都没吃。她得把袋子拿去学校,所以就藏在自己的裙子下面,袋子口塞进内裤的松紧带里。她手臂按住,手腕又紧紧按住手臂,保证里面稳稳当当。弗洛说:“你怎么了?肚子疼吗?”不过幸运的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做调查。
露丝把袋子藏在桌子下,等待一个机会,不过这机会并没有如期而至。
即便这糖果是正正当当拿来的,整件事情也是个错误。刚开始她们的关系没问题,现在不是了。现在她要求太多,她需要感激,需要得到承认,却培养不出接纳这一切的状态。如果科拉竟然走过她桌前,散发出发自肌肤的热乎乎的香水味,那么她的心会跳得怦怦响,她的嘴巴会尝到渴望和绝望的黄铜味。没有任何举动能描述露丝的感受,也没有任何举动能让她得到满足,她知道她做的事情很出丑、很不幸。
她没办法把糖果拿给她,没有一个好的时机,所以几天之后,她决定把那个袋子留在科拉的桌子里。连这都是件难事。时间在四点之后。她得假装她落了些什么东西,所以就跑回学校,她知道她这么回来,待会儿独自出去的时候,会遇到那些在地下室门口的男孩。
老师在那儿,她正在戴帽子。每天走过桥的时候,她都戴上那顶旧的绿色帽子,几根羽毛插于其上。科拉的朋友多娜在擦黑板。露丝想把袋子放进科拉的桌子里。有些东西掉了出来。
老师不管,但是多娜转过身来冲她喊:“嘿,你在科拉的桌子里搞什么呀?”
露丝把袋子掉在椅子上,跑了出去。
露丝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科拉会到弗洛的店里,把糖果交上去。但是科拉的确这么做了。她这么做不是为了给露丝添麻烦,就是自我享受而已。她享受她的重要性,享受被尊重,享受成人交易的愉悦。
“我不知道她送我这个是想要什么。”她说。弗洛说她说。弗洛这次模仿得完全不像,对露丝来说这听着根本就不是科拉的声音。弗洛把她的声音模仿得做作而幽怨。
我想我最好来告诉你一声!
反正糖果也不太能吃了。全都受了挤压,融在了一块,所以弗洛扔掉了。
弗洛目瞪口呆。她这么说的。不是因为偷东西。她自然是反对偷东西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她认为这只是二等罪恶,不是最重要的。
“你拿这个干吗?你给她吗?你给她干吗呀?你爱上她了还是怎么着?”
她这么说,是侮辱,也当是讲个笑话。露丝说不是,因为她理解的爱是跟电影结局、跟亲吻、跟结婚联系起来的。此刻她感觉震惊,感觉被暴露,在她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她已经开始熄灭,开始埋藏了。弗洛咄咄逼人,像要吸干她的勇气。
“你就是这样,”弗洛说,“你让我感到恶心。”
弗洛说的不是将来的同性恋生活。如果她知道,或者想过这事,对她来说这似乎更像一个笑话,比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这件事情更加怪诞,更加难以理解。她厌恶的是这次的爱本身。是甘愿被征服,是自我降格、自我欺骗。是这些刺激了她。她看到了危险,没错;她看到了缺陷。这种轻浮的希望,这种满心乐意,这种需求。
“她有什么好的?”弗洛问,然后马上自己回答说,“没有。她离好看还差得远着呢。她以后会变成一个肥胖的怪兽。我能看到这迹象。她还会长胡子。她其实已经有胡子了。她的衣服是从哪儿来的?我猜她觉得这衣服很合身吧。”
露丝没有回应,弗洛又继续说,科拉没有爸爸,你可能想知道她妈妈是在哪儿工作的,她的祖父又是谁?那个“掏蜜的”!
弗洛继续讲科拉的话题,反反复复讲了好几年。
“你的偶像在那儿呢!”在露丝上高中之后,如果看见科拉走过她的店铺,她会这么说。
露丝假装想不起来什么。
“你知道她的!”弗洛又接着说,“你还想给她糖果呢!你还为她偷了糖果呢!可把我给笑死了。”
露丝的假装并不全是谎言。她记得那些事情,但已经忘却了感觉。科拉已经变成个头高大、皮肤黝黑、满脸愠怒的女孩,她肩膀圆圆的,背着她的高中课本。那课本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她没有通过高中的课业。她穿着普通的上衣和海军蓝的裙子,看起来的确胖。也许那优雅的裙子不见了,她的性格也就显露无遗了。她离开家,找了一份战时的工作。她加入了空军,放假的时候回了家,身体捆在那可怕的制服里。她嫁给了一名海军士兵。
面对这种失去,这种转变,露丝并没有心烦意乱。就她的经验而言,生活其实就是由一系列出乎意料的变化连成的。她只是在想弗洛的想法有多过时,弗洛一直在回想着那件事情,一直想把科拉说得越来越糟,说她黑,说她多毛,说她大摇大摆,说她胖。
学校因为战争的关系也在改变着。它没那么复杂了,失去了那股恶意的力量,那种无政府主义的精神,失去了它的风格。凶猛的男孩们参了军。西汉拉提也变了,人们搬出去,参与战时的工作,即便是那些留下来的人们也在工作,领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薪水。除非是根深蒂固的观念所致,人们一般也能在各自的生活中获得尊重。房顶都铺上了木瓦,不再有修修补补的痕迹。房子也都被上了色,或者由仿砖装饰表面。人们买了冰箱,或者吹嘘冰箱有多好。当露丝想起西汉拉提的时候,战争前那几年跟战争时那几年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打了两种不同的灯光一样,或者仿佛它们在电影里,但电影的画质都不一样:一种干净、体面、规矩又普通;另一种,黑暗、聒噪、混乱,令人不安。
学校也被整修了。换了新的窗户,桌子螺丝拧紧了,墙上的脏话隐藏在泼上去暗红色的油漆下。男厕所和女厕所被推倒了,坑都填上了。政府和学校董事会局觉得,在整洁如新的地下室建造抽水马桶厕所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每个人都朝着这个方向生活。伯恩斯先生在夏日去世,买了他的房子的人建了一个卫生间。
他们还在四周立起了高高的铁丝网,这样学校里来的人就不会伸手进去摘他们的丁香花了。
弗洛这个时候也搭建了一个卫生间。她说她也应该干点活。这是战时的繁荣景象。
科拉的祖父要退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另一个“掏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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