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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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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气
在一场聚会上,露丝爱上了克里夫德。那场聚会是克里夫德和乔瑟琳办的,露丝和帕特里克去参加。那时他们俩已经结婚三年。克里夫德和乔瑟琳结婚一年左右,或者更长时间。
克里夫德和乔瑟琳住在温哥华西部郊外的夏日农舍,就是那些冬天不怎么保暖的小屋。在大海和低低的公路之间,这些小屋排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聚会是在三月份的雨夜。露丝为此感到很紧张。当他们开车穿过温哥华西部时,她看到路旁的霓虹灯在水洼里流泪,听着雨刮摩擦挡风玻璃发出该死的咔嗒声,她几乎想吐。在这以后,她总是会想起那天,她坐在帕特里克旁边,穿着低胸的黑衬衫和黑色的天鹅绒裙子。她希望自己穿对了衣服。她希望他们只是去看了场电影。她完全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会发生改变。
帕特里克也很紧张,尽管他不会承认。对他们来说,社交生活是一件令人困惑而不快的事情。他们来到温哥华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随大流。露丝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要朋友,还是只是觉得他们应该有朋友而已。他们穿戴好出去见人,或者把房间收拾好,等着他们邀请的人过来。在有些场合,他们确立着一套稳定的迎客模式。晚上他们会喝点东西,到了总是很难等的11点或者11点半左右,露丝会跑到厨房做点咖啡和其他东西。她做的通常是一块吐司,上面放一片番茄,然后是一块奶酪,一点培根,用牙签穿起来烤好。其他的,也就顾不上了。
如果他们俩要一起去交朋友,那么他们更容易同时结交上帕特里克喜欢的人,而不是露丝喜欢的人。因为帕特里克跟很多人都合得来,只是不怎么真诚的那种,而露丝跟人合不来。不过这一次,乔瑟琳和克里夫德举行聚会的这一次,他们都是露丝的朋友。或者说,乔瑟琳是露丝的朋友。乔瑟琳和露丝其实各自懂得,不要让夫妻双双来做客这种事情成为习惯。帕特里克不认识克里夫德,但知道他是个拉小提琴的就已经不喜欢他了。不消说,克里夫德也不喜欢帕特里克,因为帕特里克在他家族的百货商场分店工作。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仍然坚不可摧,搞艺术的和做生意的人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都是如此。
乔瑟琳的朋友,露丝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她知道他们都是音乐家、记者、大学老师,甚至还有一个女作家,她写了个剧本,在电台播出过。她觉得这些人应该都是聪明、风趣,很容易瞧不起人的那一类。露丝觉得她和帕特里克好像就一直坐在客厅里,跟来来去去的人打打招呼。那些人机智幽默,拥有鄙视他们的权力,在别处有着不寻常的生活和聚会——现在,跟这些人待在一起的机会来了,她却感到反胃,她的手心在出汗。
乔瑟琳和露丝是在北温哥华综合医院的产房认识的。把安娜生下来之后,露丝回到产房见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乔瑟琳坐在床上看《纪德日记》。露丝看颜色就能知道这是本什么书,她之前在杂货店书报摊上注意到过。纪德是她打算读透的作家之一。那个时候,她只读伟大作家的作品。
乔瑟琳长得像个学生,几乎没有受到产房环境的影响,这让露丝顿时感到讶异和舒心。乔瑟琳有一条长长的黑辫子,一张凝重而苍白的脸,戴着厚厚的眼镜,不怎么漂亮,细看却很舒服。
乔瑟琳邻床的那女人正在描述她是怎么整理橱柜的。她会忘记交代她把大米红糖什么的都放哪了,然后她就得重新再讲一遍,确保她的听众能全听懂。她这样说:“记住了,炉子右边最高的架子上,我放的是汤包,不是罐头汤,我把罐头汤放在柜台下面,跟其他罐装食物放在一起,它的旁边就是——”
其他女人试图打断,也想来讲讲她们的整理经验,但是都没太成功,没能说太久。乔瑟琳就坐在那里读书,用手指在辫子的小尾巴上打着圈,就像在图书馆、在大学里一样,仿佛她是在为论文做研究,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女人从来都无法对她造成影响。露丝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
她刚生完孩子,仍然头昏脑涨。闭上眼睛的时候,她能看到月食,一个大黑球,周围是火圈。那是婴儿的脑袋,婴儿被推出来之前的那一瞬,周围绕紧了疼痛。在这图像之外是叨扰人的声波,女人们谈论着厨房里的架子,沉浸在她们那夺目的罐头和汤包里。但是当睁开眼睛,她看到的却是乔瑟琳,黑色的辫子落在她雪白的病号服上。乔瑟琳是她见过的唯一能够以冷静和严肃稳住这场面的人。
很快,乔瑟琳从床上站起身来,露出了还没有刮毛的长腿,因为怀孕,她肚子上的皮肤被抻长了。她披上一件条纹睡衣。绑在她腰间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条男人的领带。她光着脚在医院的油地毡上吧嗒吧嗒地走过。护士跑过来,提醒她要穿上拖鞋。
“我没有拖鞋。”
“那你有鞋子吗?”护士的态度很不好。
“噢,有。我有鞋子。”
乔瑟琳回到她床边的小金属柜子旁,拿出一双大大的、脏脏的、超出了脚尺寸的软皮平底鞋。她穿上了,跟以往一样,走出去时发出一阵声响,显得邋里邋遢、目无旁人。
露丝很想认识她。
第二天,露丝拿出自己的书来读,是乔治·桑塔耶纳写的《最后一个清教徒》,不幸的是,由于这是图书馆借来的,封面上的书名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所以,想要乔瑟琳像自己佩服她那样佩服自己正在读的书,已经不可能了。露丝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
那个解释过她怎样整理柜子的女人正在讲她如何使用真空吸尘器。她说用那些辅助工具是很重要的,因为它们各自都有不同的功能,而毕竟你也是花了钱的。很多人都没有用过这些。
她又讲她如何清洁自己卧室窗帘。另一个女人说她也这么做,但是那窗帘就老是卷起来。于是那权威女人就说那是因为她没有掌握方法。
露丝在她那本书的折角处遇到了乔瑟琳的目光。
“但愿你也会擦你炉子的旋钮呢。”她安静地说。
“当然,我会。”乔瑟琳说。
“你每天都擦吗?”
“我以前是每两天擦一次,现在我有个新宝宝了,所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精力去做这件事情。”
“你会用那款炉子钮专门的清洁剂来擦吗?”
“当然会了。我还会用那套专用包装里的抹布呢。”
“不错啊。有的人是不用的。”
“有些人什么都用。”
“旧洗碗布啊。”
“旧手帕啊。”
“旧手帕上的鼻涕啊。”
这之后,她们俩的友谊就迅速生长起来。就像在一些机构、学校、露营以及监狱里那种蓬勃发展的亲密关系一样。她们一起走在大厅里,不听护士的劝告。她们吵着别的女人。她们就像学校女孩一样歇斯底里,大声朝着对方朗诵。她们不读纪德或者是桑塔耶纳了,现在读的是《真爱》和《个人浪漫》,这是她们在候诊室里找到的。
“这里说你可以买一些假腿肚子,”露丝读着,“不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把它们藏起来。我想应该是把它们绑在你的小腿上吧。或者可能它们只是套进了你的袜子里,可是你不觉得这会露出来吗?”
“在你的腿上?”乔瑟琳说,“你把它们绑在你的腿上?哦,你说的是假腿肚子!假腿肚子!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假牛犊子呢!以为是假的小牛娃娃!”
类似这样的玩笑就能让她们疯上一阵。
“假牛娃娃!”
“假奶子、假屁股、假牛娃娃!”
那个真空吸尘器女人说她们总是插嘴,打断别人讲话,而且她并不觉得说这些脏话有什么好笑的。她说如果她们不停下来的话,她们的牛奶就会馊掉。
“我想知道我的牛奶是不是馊掉了呢,”乔瑟琳说,“这颜色真是可怕。”
“什么颜色呀?”露丝问。
“嗯,有点蓝蓝的。”
“上帝啊,没准是墨水呢!”
真空吸尘器女人说她们俩如果再骂脏话,她就要去告诉护士了。她说她不是在装正经。她问她们俩这样还怎么当妈。人人都知道乔瑟琳从来都不会去洗自己的睡衣,她这样的人还怎么去给孩子洗尿布呢?
乔瑟琳说她会用苔藓来洗,她是个印第安人。
“真是不可思议。”那位女人说。
这之后,乔瑟琳和露丝会用这样的话来作为开场白:
“我不是在装正经,不过你瞧瞧这布丁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是在装正经,但是这孩子好像长着满口的牙呢。”
护士说,她们也是时候长点心了吧?
两个人走在大厅里的时候,乔瑟琳告诉露丝她二十五岁了,她孩子要起名亚当,她家里还有一个叫杰罗姆的两岁小孩,她的丈夫名字叫克里夫德,他是以拉小提琴为生的。他在温哥华交响乐团演奏。他们没什么钱。乔瑟琳是从马萨诸塞州来的,上过韦尔斯利学院。她的父亲是心理医生,她的妈妈是耳科医生。露丝告诉乔瑟琳,她来自安大略省的一个小镇,帕特里克是温哥华岛人,他的父母并不同意他俩这门婚事。
“在我的那个小镇上,”露丝夸张地说,“大家都说‘恁’。‘恁’都吃过吗? ‘恁’最近好吗?”
“恁?”
“恁们。这就是你的复数了。”
“哦。跟布鲁克林一样。还有詹姆斯·乔伊斯。帕特里克是在哪里工作?”
“他家的百货商场。他家开了一个百货商场。”
“那你不是很有钱吗?干吗还来这个产房呢?”
“我们刚刚花完了所有的钱,买了帕特里克想要的一栋房子。”
“你不想要吗?”
“没他那么想要。”
有些话,露丝以前是从来没有说过的。
她们又随意聊起了更多两个人都能扯上点关系的事情来。
乔瑟琳讨厌她的妈妈。她妈妈非得让她睡在有白色蝉翼纱窗帘的房间里,还鼓励她多搜集鸭子。乔瑟琳十三岁的时候,她可能都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鸭子库了,包括橡皮鸭子、陶器鸭子、木头鸭子、鸭子图片和绣花鸭子。她还写了一个早熟得可怕的故事《大鸭子奥利弗的伟大旅行》。她妈妈还把这故事打印了出来,在圣诞节的时候向朋友和亲戚分发。
“她是那种会用过时的奉承话把一切掩饰过去的人。她好像什么都过了火。她从来都不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从来都不。她忸忸怩怩的,忸怩得有点下流。一般来说,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儿科医生。她对你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起了一个糟透了的忸怩的名字。”
露丝自己其实挺喜欢蝉翼纱窗帘的,不过她也感受到了与乔瑟琳之间交往的那条界限,理解该采取的进击方式。跟她自己的世界相比起来,乔瑟琳的世界好像没有那么自然和即兴。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告诉乔瑟琳汉拉提那边的事情,不过她已经开始尝试。她随口提起弗洛和那家小店。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谈论着贫穷。她没必要这样谨慎的。她童年的那些事情对于乔瑟琳来说都足够奇异,而且一切,都令人羡慕。
“听上去真实多了,”乔瑟琳说,“我知道我有点浪漫的想法。”
她们谈论各自青春时代的野心。(她们真的都相信自己的青春已经过去了。)露丝说她想当一个演员,不过她太胆小,从来都不敢走上台。乔瑟琳想当一个作家,不过由于她写过大鸭子的故事,一直都羞于提笔。
“然后我就遇见了克里夫德,”她说,“当我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才华,我就知道我这么写来写去也只是瞎糊弄而已,我最好是好好照顾他,或者为他干点什么都行。他真的很有才华。有的时候他有点道德问题,不过他躲开了那些麻烦活得好好的,说明他真的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我觉得这是个浪漫的想法,”露丝坚定地说,她很嫉妒,“有才华的人就得躲开这些东西。”
“你真这么觉得吗?不过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可以这样。”
“说的不是女人。”
“但是女人通常都不是伟大的艺术家,不太一样。”
这就是这个时代受过良好教育、深思熟虑,甚至不恪守传统、在政治上激进的年轻女性的想法。露丝不同意这种观点的原因是她并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后来乔瑟琳跟她说,一开始她跟露丝聊天的时候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尽管露丝没有受过教育,但还是有些想法的。
露丝很惊讶,于是提到了她曾经上过西安大略大学。然后她看到乔瑟琳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尴尬的悔意,有一瞬,那种坦诚的感觉消失不见了。这在她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而她那脸上的表情,的确又是乔瑟琳本人的意思。
在她们对艺术家以及对于男性和女性艺术家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之后的那天晚上,克里夫德前来看望乔瑟琳,露丝仔细地看了看他。她觉得他脸色苍白、自我放纵,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后来她发现了乔瑟琳在这场婚姻中所动用的计谋、努力,以及纯粹的体力(家里漏水的水龙头和堵塞的下水道都是她修好的)。这让露丝确信,是乔瑟琳浪费了自己,她想错了。她有种感觉,觉得乔瑟琳在露丝自己与帕特里克的婚姻里也没有看到太多意义。
一开始,这场聚会比露丝想象的要简单。她有点担心她穿得过于隆重,她其实想穿她的紧身运动裤,但这不会得到帕特里克的支持。但是只有少部分女孩是穿裤子的。其他人都穿长袜、戴耳环,跟她自己穿得差不多。那个时候,前往任何聚会的年轻女人当中,总有那么三四个能看出来是怀孕了的。大部分男人都穿着整套西服、衬衫,打领带,就像帕特里克一样。露丝松了口气。她不仅仅希望帕特里克能够融入这场聚会,还希望他能接纳那里的人,相信他们都不是些怪人。当帕特里克还是学生的时候,他带她去听音乐会和看话剧,他那时不会对参与其中的人有过多的怀疑,事实上他相当喜欢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是他家人所憎恶的,而就在他选择露丝的那段时间里,他正处于对家人的叛逆期。有一次他和露丝去多伦多,坐在博物馆的中国寺庙里看壁画。帕特里克告诉她这些壁画是怎样从中国的山西省零零碎碎带出来的。他对自己拥有的知识很是自豪,同时却卸下了高姿态的全副武装,谦逊地承认自己只是从一次旅行中得知的。工作之后他的观点才变得尖锐,发起大规模的抨击。现代艺术都是唬人的。先锋艺术都是下流玩意儿。帕特里克对先锋艺术有一种特别的、装腔作势的、轻蔑唾弃的评判方式,他的用词听上去做作得恶心。的确是这样,露丝想。不过她能以某种方式理解他的意思。她能看到一件事情的很多个方面。所以帕特里克其实没问题。
除了阶段性的吵架,她温顺地同帕特里克生活着,想保持良好的感情状态。做到这点并不简单。即便是在他们结婚之前,出现个简单的问题,发现点事情,他都会说上一番责备的话。
通常在那些日子里,她会问他一个问题,希望他能够借此炫耀些高人一等的知识,好让她崇拜。但是她每次问完之后都会后悔,他的回答很长,带有指责的意味,知识也没那么高人一等。她的确想羡慕他、尊敬他,但她每次总是像被推到悬崖上,需要大步跃过深渊才行。
后来她想,她的确是尊重帕特里克的,但并不是他想要获得尊重的那种方式,她也爱他,但不是他希望被爱的那种方式。她当时却不懂得。她觉得自己是懂他的,她觉得她知道,他并不想成为自己正在狂热地成为的人。他那种傲慢也许就叫作尊重,那种专横,那种爱。但这不能让他感到快乐。
有些人穿的是牛仔裤、高领衣服和运动衫。克里夫德是他们其中一位,他穿着一身黑。那正是旧金山“垮掉的一代”出现之时。乔瑟琳打电话叫上露丝,来读她的《嚎叫》。克里夫德皮肤黝黑,跟他穿着的那身全黑相映衬,那时他的头发还长,颜色浅得就跟没有漂白过的棉花一样。他的眼睛颜色也属浅淡一类,是那种明亮的灰蓝。在露丝看起来,他显得矮小,轻手轻脚的,女孩子气,她希望他不要太敷衍帕特里克了。
那里提供啤酒和潘趣酒。乔瑟琳这个大厨正在搅拌一锅什锦饭。为了远离似乎越靠越近的帕特里克,露丝去上了个洗手间。(她觉得帕特里克总是盯得很紧,却忘了他可能是因为害羞。)她出来之后,他已经往前走了。她连续地快速喝了三杯潘趣酒。有人把她介绍给话剧的女作者。让露丝感到吃惊的是,这位女士是这屋子里看上去最不引人注目、最不自信的人。
“我喜欢你的话剧。”露丝对她说。事实上她一开始觉得看不懂这个话剧,帕特里克还觉得有点令人作呕。这好像是讲一个女人吃了她孩子的故事。露丝知道这是个象征手法,但是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在象征些什么。
“哦,可是它的制作一团糟!”那位女士说。她的言语中带着尴尬、兴奋和急迫,手里的潘趣酒洒在了露丝的身上。“他们做得太直白了。我担心它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可怕,原本是想优雅一点的,我想象中的跟他们演出来的完全不一样。”她开始告诉露丝,一切都弄得很糟糕,演员选错了,最重要、最关键的台词都被删掉了。对方的倾诉让露丝受宠若惊,她一边听着这些细节,一边悄悄地把洒在身上的酒抹掉。
“但你懂我意思吧?”那女人说。
“哦,我懂!”
克里夫德为露丝倒上另一杯潘趣酒,对她笑笑。
“露丝,你看上去很可口。”
克里夫德用了“可口”这个词,听上去很奇怪。可能他喝醉了。或者,就像乔瑟琳说的,他讨厌聚会,所以就找了个角色来扮演,扮演一个会告诉女孩“你长得很可口”的男人。他可能擅长伪装,露丝觉得自己也快变成那样了。她继续去跟一个作家以及一个教十七世纪英国文学的人聊天。她出身贫穷但聪明,激进又不重礼节,大家也都能看得出来。
一个男人和女孩在窄窄的过道里热情拥抱着。无论谁走过,这一对儿都得分开,但是他们继续注视着对方,甚至连嘴都还一直没闭上。看到那湿湿的嘴巴张着,露丝就直哆嗦。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跟人拥抱过,她的嘴巴也从来没有那样张开过。帕特里克觉得法式接吻很恶心。
一位叫西里尔的秃头男人定定地站在洗手间门外,上前亲吻每一个从那里出来的女孩,说:“欢迎啊,亲爱的,你来了可真好,很高兴你来了。”
“西里尔很讨厌,”那位女作家说,“西里尔以为他得像个诗人似的。除了在厕所周围溜达、吵着别人,他也想不出什么事情来做。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似的。”
“他是诗人吗?”露丝问。
那位教英国文学的讲师说:“他告诉我他已经烧掉了自己所有的诗歌。”
“好浮夸啊。”露丝说。她这话逗笑了周围的人,她很高兴自己这样说。
那位讲者开始想玩些汤姆·斯威夫特的幽默文字游戏了。
“那种词儿我一点儿都想不出来,”那位作家伤心地说,“我太在意语言了。”
客厅里传来了响亮的声音。露丝认出了那是帕特里克的声音,那声音骤然响起,将其他声音制服。露丝张开嘴想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想把他的声音盖住。她知道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就在这时,一个满脸洋溢着兴奋的卷发男人来到大厅,热情又随意地把这对夫妻推向两边,举起双手,仔细倾听。
“听啊,”他对整个厨房的人说,“你们不会相信这个客厅的家伙说的话的。你们听啊。”
肯定是有人在客厅里开始谈论印第安人的事情,现在帕特里克接上茬了。
“要把他们带走,”帕特里克说,“要在他们刚出生的时候就从父母身边带走,放到一个文明的环境里,让他们接受教育,他们就会变得跟白人一样有教养。”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在表达自由的观点。如果他们觉得这发言精彩,那么就应该把他送到因为间谍罪被处死的罗森博格夫妇的绞刑架上,或者是像审判间谍阿尔杰·希斯那样,或者带去做核试验。
有些女孩语气温和地说:“嗯,你知道的,他们自己有自己的文化。”
“他们的文化已经,”帕特里克说,“土崩瓦解。”他现在总是在用这个词。他使用一些词的时候,比如俗语或者是严肃社论文章里的词,比如“全面重新评估”这种,用得是如此悠然自得又浑然不觉,以至于你会认为是他自己发明了这个词,或者至少就是因为他用了,这些词才显现出了分量和光彩。
“他们想要文明化,”他说,“那些聪明点的人想要。”
“嗯,或许是他们不觉得自己就是没被文明化。”一位穿着冰冷色系,显得娴静稳重的女孩没太懂帕特里克。
“有些人就需要别人推一把。”
那洋洋自得的腔调,那老成的责备语气,让厨房里的那个男人听了之后直摆手。他摇头笑笑,不信这些:“这人得是个社会信贷运动政治家。”
事实上帕特里克还真的给社会信贷运动党投过票的。
“没错,嗯,不管你怎么看,”他这么说,“他们就得连踢带喊地被拖进二十世纪。”
“连踢带喊?”有人重复道。
“连踢带喊被拖进二十世纪。”帕特里克重复说什么都不介意。
“多有趣的表达。也很人性化嘛。”
难道他自己没有明白过来,他正在被冷落、被逗弄、被嘲笑吗?但是如果帕特里克知道自己被冷落,就会更加来势汹汹。露丝再也听不下去了。她走向后门的过道,那里堆满了靴子、大衣、瓶子、木盆和玩具,乔瑟琳和克里夫德从中拨出一条路来通向聚会地点。谢谢老天爷,这会儿没有人。她走出后门,在潮湿而凉爽的夜晚里站着,气得浑身滚烫发抖。她感到受了羞辱,她为帕特里克感到羞耻。但是她知道,让她丢脸的只是他的行事风格,这又让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心灵败坏、想法轻浮了。她是对那些比帕特里克聪明,或者至少比他反应快很多的人感到生气。她想把他们想得很坏。他们对印第安人能有多关心啊,说真的?如果有机会好好对待一个印第安人,帕特里克可能比他们表现得要好多了。这事儿虽然只是脑中设想,但是她得这么相信。帕特里克是个好人。他的观点不怎么样,但他人好。他的心,露丝相信,是简单的、纯洁的、值得信任的。但她要怎样领悟这件事,怎样才能让她自己安心,怎样不让别人觉察到这些心理活动呢?
她听到后门关上了,担心乔瑟琳出来找她。乔瑟琳可不是个能相信帕特里克内心是怎么好的人。她觉得他嘴硬、脑子不开化,主要是笨。
不是乔瑟琳。是克里夫德。露丝不想和他说任何话。他有点喝醉了,满脸忧伤,整张脸都被雨水淋湿了,露丝看他的眼神里没点欢迎的意思。但是他用自己的手臂把她揽了过来,摇摇她的身子。
“哦,露丝。露丝宝贝。没关系的。露丝。”
克里夫德这么干了。
差不多过了五分钟他们开始亲吻、嘟哝、发抖、紧抱、抚摸。他们从前门回到聚会里去,西里尔在那。他说:“嘿,哇,你们俩去哪儿了?”
“在雨中散步呢。”克里夫德冷静地说。就跟他说露丝“很可口”时一样,这声音轻盈,或许不太友好。逗弄帕特里克的游戏已经结束。他们的谈话变得随意、醉醺醺的,也没那么有责任感了。乔瑟琳把什锦饭端了上来。露丝到浴室把头发吹干,在光秃秃互相摩擦着的嘴唇上涂好唇膏。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强硬了。出来之后,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帕特里克。她想哄他开开心。不管他之前说过什么,要说些什么。
“我想我们之前没见过,先生。”她用低低的调情语调说,他们俩在一起氛围轻松点的时候,她也会这么跟他说。“不过你可以亲吻我的手。”
“我的天啊。”帕特里克发自内心地喊道,他捏她,亲她的脸颊,声响很大。他亲吻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声响。他的手肘总是会戳到她哪儿,戳疼她。
“玩得开心吗?”露丝说。
“还好,还好。”
当然了,在这夜晚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玩起了偷偷看克里夫德又假装没在看他的游戏,她觉得克里夫德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了几次,面无表情,但其中的清晰信息却给了她强烈的震撼。她眼里的他,已经跟从前很不一样了。他那瘦小、单薄的身体现在对她来说,是轻盈、光滑,又富有能量的,他像一只猞猁,或者一只短尾猫。因为滑雪,他肤色黝黑。他登上过西摩山去滑雪。这是一个昂贵的爱好,但乔瑟琳觉得,正是这项运动稳住了他有点缺失的形象——他作为小提琴家在这个社会上的男子汉形象。乔瑟琳把克里夫德的事情都告诉了露丝:有一个得了关节炎的爸爸,在纽约郊区小镇上有一个小杂货店,有一群不太友好的邻居。她也讲过他小时候遇到的问题:不合时宜的才华,吝啬的父母,还有欺负人的同学。他的童年让他痛苦,乔瑟琳说。但是露丝现在不再觉得乔瑟琳对克里夫德有最终发言权了。
那个聚会是在周五的晚上。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了,帕特里克和安娜坐在桌前吃鸡蛋。
“你还好吗?”克里夫德问。
“挺好的。”
“我想给你打电话。我觉得你可能以为我喝醉了或者怎么样。我没有。”
“啊,没有。”
“我整个晚上都在想你。我以前也在想你。”
“对啊。”那间厨房简直绚丽夺目。她眼前的那幅景象,帕特里克和安娜坐在桌前,咖啡壶里的咖啡要从壶里滴下来,什锦饭的罐头,都充满了欢乐、可能和危险。露丝的嘴巴太干了,她都说不上话来了。
“天气真不错,”她说,“帕特里克、安娜和我可能会去爬山。”
“帕特里克在家里吗?”
“他在。”
“哦,天哪。我真傻。我忘了周六是不上班的。我在这儿彩排呢。”
“对啊。”
“你能假装我是别人吗?就假装是乔瑟琳。”
“当然。”
“我爱你,露丝。”克里夫德挂了电话。
“是谁呀?”
“乔瑟琳。”
“我在家的时候她也要打电话来吗?”
“她忘掉了。克里夫德在彩排,所以她忘了其他人都没在上班。”露丝提到了克里夫德的名字,很高兴。欺骗、隐藏,对她来说似乎显得不可思议的轻松,它们本身几乎都变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们要在周六工作,”她说,还在聊这个话题,“他们肯定会工作很长的时间。”
“他们也不比一般人工作长多少,只不过时间安排不一样。他看上去不像是能干很多活的人。”
“他应该是挺不错的。作为小提琴家。”
“他看上去像个混蛋。”
“你这么觉得吗?”
“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想我从来都没对他有过什么想法,说真的。”
周一乔瑟琳打电话过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办了个聚会,她现在还在对付那片狼藉呢。
“克里夫德没帮忙收拾吗?”
“开玩笑,我整个周末都没看见他。他周六要彩排,昨天表演。他说聚会是我想出来的,所以我来对付这后面的事。没错。我是想多跟人社交一下,办聚会是唯一的办法了。帕特里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非常有意思。”
“他是有魅力的那种,真的,对吧?”
“像他那样的人有一大把。你只是没遇到而已。”
“伤感啊。”
这个对话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们的对话,她们之间的友谊,跟以前也没什么两样。露丝没有因为要忠于朋友乔瑟琳而感觉到束缚,因为她已经把克里夫德一分为二了。其中一个是乔瑟琳认识的克里夫德,就是她常常会描述给露丝听的那个;还有一个露丝认识的克里夫德,就是现在那个。她觉得乔瑟琳可能对他的理解有偏差。比如当她说他的童年让他痛苦的时候——乔瑟琳所说的痛苦,在露丝看来更加复杂,也更为平常。其实就是倦乏、顺从、委屈又抬不起头而已,这对那个阶层来说是寻常事,是克里夫德,也是露丝那个阶层的寻常事。乔瑟琳在某种意义上被侮辱了一下,不安又手足无措。在某些方面她跟帕特里克很像。
从现在开始,露丝的确把克里夫德和自己看成了一类人,而乔瑟琳和帕特里克则是另一类人,尽管他们看上去如此不同,又如此厌烦对方。他们身心健全,也规规矩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采取的是绝对严肃的态度。跟他们比较起来,克里夫德和露丝可不好对付呢。
如果乔瑟琳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她会怎么做呢?在她触碰他的手之前,她会先召开一个会议。克里夫德会被邀请到会议中,那个男人也会,还有那个男人的老婆,特别有可能的是乔瑟琳的心理医生。(尽管她的家人不同意,乔瑟琳相信去看心理医生是每个处于人生成长或者自我调节阶段里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她自己就每周去一次。)乔瑟琳会考虑其中的影响,她会直面事情的因果。她从来都没有试过偷着乐。也从来都没有试过偷着干点什么事。
这就是为什么她很难爱上别的男人。她不贪心。帕特里克现在也不贪心,至少不对爱贪心。
如果爱上帕特里克是因为看到他心底里的善良和厚道,那么爱上克里夫德就是因为看到了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露丝不用相信克里夫德是一个善良的人,当然她也知道他不厚道。
他表现出来的那种虚伪和无情,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她自己,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那她爱他的是什么,她想要他的什么呢?她想要小花招,想要听闪着金光的秘密,想要温柔的爱欲,想要规律的猛烈的性。在雨中那五分钟之后,她想要这所有。
聚会过去六个月后,露丝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在克劳斯山边上一个叫作卡皮兰诺高地的郊区,这是一座石头和杉木做成的房子,帕特里克睡在她身旁。接下来的打算,就是第二天晚上她要跟克里夫德在鲍威尔河那边同床共枕,如今他正随乐团演出。她无法相信这真的要发生了。她把所有的信念都放在了这件事上,但就是没法把事情安排好。
在这几个月里,克里夫德和露丝从来没有一起上过床。他们也没有在其他地方做过爱。情况是这样的:乔瑟琳和克里夫德没有车。帕特里克和露丝有车,但是露丝不会开。克里夫德不定期的工作时间的确给了他一些方便,但是他怎么去看露丝呢?他要坐公交车跨过狮门大桥,然后大白天的踏上郊区的街道,从邻居们的大落地窗前走过吗?露丝可以雇一个保姆,假装自己要去看牙医,坐公交车去城里,在餐厅跟克里夫德碰头,然后和他去酒店吗?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去哪家酒店,他们担心没有行李,会在街上被发现,或者被人向缉捕队告发,要坐在警察局受审问,乔瑟琳和帕特里克被通知来接他们。还有,他们没有足够的钱。
不过露丝是去过温哥华的,用的就是看牙医的借口。他们俩并排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亲吻着、爱抚着。那是克里夫德的学生和音乐家同事们经常出入的地方,多冒险啊。坐公交车回去的路上,露丝低头看她的连衣裙,那汗水淙淙地从她的双乳间流过,想到这光辉熠熠的自己,想到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几乎要昏厥过去。还有另一次,在一个炎热的八月下午,她在剧院后面一条小巷里等正在彩排的克里夫德,在那遮蔽处躲着,然后发狂地、不知满足地跟他扭抱在一起。他们看见一道门打开了,溜了进去。周围全都堆满了盒子。他们在找一个可以安顿下来的地方,这时,有一个男人跟他们说话了。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们走进的是一家鞋店的库房。那男人的声音冰冷又可怕。缉捕队。警察局。露丝的连衣裙脱到了腰间。
有一次他们在公园里见面,露丝常常带安娜去那儿,推着她玩荡秋千。他们在一张长椅上手拉着手,放在露丝那宽大的棉裙子底下。他们的手指勾连在一起,抓得紧紧的,很疼。然后安娜在长椅后面突然出现,大叫道:“嘭!我抓到你们啦!”可真是惊喜啊。回家的路上,露丝对安娜说:“你在长椅背后跳出来吓我们的时候可真好玩。我以为你还在荡秋千呢。”
“我知道。”安娜说。
“你说你抓到我们了,是什么意思呢?”
“我抓到你们了。”安娜说,咯咯地笑着,露丝觉得这笑声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冒失,她像知道很多的样子。
“想吃巧克力软糖冰棒吗?我想喔!”露丝快活地说道。她想着自己贿赂她、跟她商量,就因为这事安娜将向心理医生咨询二十年。这段插曲让露丝感到心神不宁、心生厌恶,她想知道她有没有让克里夫德感到心里不舒服。有,但只是暂时的。
天亮时,她走下床去看天气怎么样,适不适合飞行。天空清朗,见不到雾气,在这时期,大雾总让飞机无法航行。除了克里夫德,没人知道她要去鲍威尔河。自从得知克里夫德要随团演出,他们就开始计划这件事情,现在已有六周之久了。帕特里克以为她要去维多利亚,她在那儿有一个大学同学。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一直在假装跟以前的这位朋友重新开始联系。她说她明天晚上会回来。今天是周六。帕特里克在家里照顾安娜。
她到餐室去看那笔从家庭津贴存下来的钱还在不在。就垫在放松糕的银盘子底下。十三美元。她要把这笔钱跟帕特里克给她去维多利亚的钱一起拿上。只要她问,帕特里克都会给她钱,但是他想知道要多少,用来干什么。有一次他们在外面散步,她想去药店,问他要钱,他又摆出往常那副严肃的样子问道:“你用来干什么?”露丝开始哭了起来,因为她要去买阴道润滑剂。她也有可能为此笑起来,现在也会笑着。自从她爱上克里夫德之后,她从来没有跟帕特里克争吵过。
她算了一下她需要的钱。飞机票、去机场的巴士票,从温哥华到鲍威尔河坐汽车或者是出租车的钱,剩下的就买吃的和咖啡。克里夫德会付酒店的钱。想到这里,她浑身都充满了一种性欲上的安慰和顺从,尽管她知道杰罗姆需要新眼镜,亚当需要橡胶靴子。她想到那素色的、顺滑的、宽大的床,它已经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他们了。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现在二十三岁),她常常会带着奢侈的希望,去幻想一张平淡无奇的出租床和一扇紧锁的房门。现在这样的幻想又来了。尽管在她结婚之前和之后一段时间里,想到关于性的一切都会激怒她,就像现代艺术会激怒帕特里克一样。
在屋里她轻轻地走着,一步步计划她的这一天。洗澡、擦油和粉,把避孕的子宫帽和润滑剂放进钱包里。记得带钱。睫毛膏、面霜、口红。她站在离客厅还有两级台阶的地方。客厅的墙壁是苔藓般的绿色,壁炉是白色的,窗帘盒、沙发套都是一种款式,白色作底,上面有灰色、绿色和黄色的叶子。壁炉架上是两个英国韦奇伍德的花瓶陶器,白色的,上面围着绿色的叶子。帕特里克对这两个花瓶情有独钟。有时候他下班回来,就径直走向客厅,在壁炉架上把它们转过来一点点,他觉得它们的位置不太对称。
“有谁弄过这些花瓶吗?”
“当然有,你刚一上班我就冲进来把它们抛来抛去了。”
“我说的是安娜。你没让她碰吧?”
帕特里克不喜欢听见她用开玩笑的方式来评论这两个花瓶。他会觉得她不喜欢这房子。他不知道,不过也许能猜到,露丝曾经就和乔瑟琳站在现在她站的这个地方,往下朝客厅看去,她这样对乔瑟琳说:
“这就是一个百货商场老板的儿子对高雅的想象。”
这种背叛甚至让乔瑟琳感到难堪。这话说得不全对。帕特里克梦想得到更加高雅一些的东西。而且并不如露丝这句话所暗示,这全是帕特里克的选择,露丝就一点没参与。确实是帕特里克选的,但是有很多东西也是露丝喜欢过的。她曾经爬上去擦餐室顶上那吊灯的水滴玻璃,那块布沾的是水和小苏打。她喜欢那吊灯,它垂下来,是蓝色和淡紫色的。但是她所仰慕的人们是不会在餐室里挂吊灯的。他们似乎也不会有餐室。如果他们有,也会拿上一盏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黑色金属烛台,把细细的白色蜡烛插进去。或者他们会在酒瓶子里插上厚厚的蜡烛,地下是各种颜色的蜡滴。她所仰慕的那些人都不可避免地比她清贫。这对她来说似乎是个糟糕的玩笑,她从来没有摆脱过贫穷,而贫穷在她所在的地方也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现在呢,她来到相反的境地,却必须为此感到抱歉和尴尬了——比如说她跟乔瑟琳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这样,乔瑟琳说起中产阶级的时候都带着猛烈的批评和鄙视。
那么,如果她没向别人如此暴露过,如果她没有从乔瑟琳那里学到这些观点,她还会喜欢这所房子吗?不会。她终究也一定会对这房子厌烦的。当有人来访,帕特里克经常带他们参观,他会指指吊灯,然后带他们去家里的前门附近,去里面有盏暗灯的化妆室,还有能进得去人的衣橱,以及通往露台的天窗。他为这所房子感到自豪,急着想让大家都注意到那些微妙的不同,仿佛从贫穷家庭长大的不是露丝而是他自己似的。露丝对这种参观一开始就感觉不太愉快,她就默默地跟着,说一些帕特里克不想听到的反话。过了一会儿,她就待在厨房里,不过她仍然能够听到帕特里克的声音,而且她事先就知道帕特里克会说什么。她知道他会拉起餐室的窗帘,然后指着那小小的发光的温泉,他把一尊海神的雕像放在那里,挂着一片无花果叶子,他会说:“这就是乡村游泳爱好者的答案啦!”
洗完澡之后,她拿起一瓶她觉得是婴儿润肤油的瓶子,涂抹自己的身体。液体朝她的乳房和肚子顺流而下,感觉像针扎和火烧。她看了看标签,这根本不是婴儿润肤油,是洗甲水。她把它擦掉,用冷水泼向自己的身体,使劲地用布猛擦,想到毁掉的皮肤、医院、移植手术、伤疤和惩罚。
安娜在抓浴室的门,带着睡意,却抓得急迫。为了防止她这么干,露丝锁上了门,尽管她平时洗澡的时候也不怎么锁门。她让安娜进来。
“你这前面全红了呢。”安娜一边把自己撑上了马桶,一边说着。露丝找到了婴儿润肤油,试着用它来消肿。不过她倒得太多了,新内衣上沾上了油滴。
她以为克里夫德会在他巡演的时候写信给自己,不过他没有。他从乔治王子城给她打来电话,语气很商务。
“你什么时候会到鲍威尔河?”
“四点。”
“好,坐任何一辆可以到城里的车。你到那儿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只知道我们酒店的名字。你不能在那儿等。”
“汽车站怎么样?每个城里都有一个汽车站。”
“好,汽车站。我到那接你,大概五点,然后我们可以把你送到其他酒店。上帝保佑那里不止一个酒店啊。好了,就这样。”
在其他乐团成员面前,他假装自己要去鲍威尔河跟朋友们一起过夜。
“我可以去听你演奏,”露丝说,“可以吗?”
“嗯。当然。”
“我不会让别人看出来的。我就坐在最后一排。我会扮成很老的样子。我想听你演奏。”
“好啊。”
“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
“克里夫德?”
“怎么了?”
“你还想让我过去吗?”
“哦,露丝啊。”
“不是,就是你的语气听上去不太像。”
“我在酒店大堂里呢。他们在等我。我假装在跟乔瑟琳打电话呢。”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过去。”
“鲍威尔河。汽车站。五点。”
这一次,跟他们平常打电话不太一样。平常他们讲话挺哀怨的,傻傻的,或者是直接上动作,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你那儿喘气声很重。”
“我知道。”
“我们得聊些别的。”
“还有什么别的?”
“你们那儿也雾气很大吗?”
“对。你能听见雾角声吗?”
“能。”
“那声音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我没关系,真的。我挺喜欢的。”
“乔瑟琳不喜欢。你知道她怎么形容这声音吗?她说这是宇宙乏味之声。”
他们一开始完全避免讲到乔瑟琳和帕特里克。后来就开始以一种直接而老练的方式谈论起他们了,仿佛他们自己是大人、家长,是更智慧的一类。现在他们几乎可以用温柔、赏识的方式来提起他们,就像他们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鲍威尔河没有汽车站。露丝坐进了机场轿车,跟另外四个乘客在一起,都是男士。她告诉司机她想去汽车站。
“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她说。她已经感觉大家都在看着她了。
“你想去坐汽车吗?”
“不是。”
“就是想去汽车站?”
“我是要去那儿见一个人。”
“我都不知道那儿有汽车站。”一位乘客说。
“没有,我没听说过,”司机说,“有一趟车,早上到温哥华,晚上回来,它会停在那个老头儿的门前。那个老伐木工人的家门前。就停在那儿。我就只能把你带到那儿去了。可以吗?”
露丝说可以。接下来她觉得她得继续解释她的去意。
“我的朋友和我打算在那儿见面,因为我们想不到在哪里可以见面。我们完全不熟悉鲍威尔河,就觉得,每个城里都该有一个汽车站的!”
她在想,她不该说“我的朋友”,她应该说“我的丈夫”。他们就问她既然两个人都不知道这地方那他们在那干吗。
“我的朋友在乐团演奏,今晚他们有演出。她拉小提琴。”
他们都不朝她看了,看来这个谎撒得挺好。她在想那乐团里是不是有一个女小提琴家。万一他们问到她名字怎么办?
司机在一栋长长的、漆刮去不少的两层木楼前让她下车。
“我想你可以到玻璃门廊去,就在那尽头。反正汽车就在那接人的。”
玻璃门廊里有一张台球桌。没人在玩。几个老男人在玩西洋跳棋,没人在看。露丝想要不要向他们解释一下自己的来意,不过还是决定不要了。幸好,他们看上去也不感兴趣。在轿车里的那一番解释已经让她累得慌了。
玻璃门廊的钟显示四点十分。她想在剩下时间里到城里的附近区域走走,直到五点。
一走出去,她就闻到了一阵臭味,她开始担心这味道是不是她自己的。她把自己从温哥华机场买来的古龙香水拿出来——她在花自己花不起的钱——然后抹在手腕和脖子上。那味道还在,最后她发现是从果酱厂那里发出来的。在城里走两圈不容易,因为街道很陡,很多地方都没有人行道。没有可以闲逛的地方。她觉得人们在盯着她,认出了这个陌生人。有些开车的人朝她大喊。她看到在商店橱窗里映出的自己,被别人盯着、大喊,就像是她自己招来的一样。她穿着黑色的天鹅绒斗牛士短裤,紧身高领黑色毛衣,肩上还搭着一件淡棕色的夹克衫,尽管风吹得挺冷的。她原本的穿衣选择是宽下摆的裙子,淡色系,儿童式的安哥拉羊毛衫,扇形开领,如今穿得很是性感而诱人。现在她穿的新内衣是黑色的蕾丝和粉色的尼龙。
在温哥华的候机室里,她在眼睛旁涂上了厚厚的睫毛膏、黑色的眼线、银色的眼影,她的口红几乎是白色的。这都是那些年流行的时尚,所以没有像后来人们感觉的那么怪异,但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她对在不同场合的妆容仔细考虑过。她不敢在帕特里克和乔瑟琳面前把自己画成这样,每次她去看乔瑟琳,她都会穿她最宽松的裤子和毛衣。不过每次乔瑟琳开门的时候都会说:“你好啊,性感女士。”带着友好的讽刺。乔瑟琳自己穿着很不讲究。她专门穿克里夫德的旧衣服。她的那些旧短裤都拉不上拉链,因为她生完亚当之后肚子就再也没有平回来过。她还会穿克里夫德曾经穿去表演、已经被磨损了的白衬衫。显然,乔瑟琳觉得所有保持体形、化妆、看上去诱人那档子事都可笑得很,不屑一顾,就像用吸尘器清洁窗帘一样。她说克里夫德也是这么认为的。乔瑟琳说,克里夫德会被那些没有雕琢和诱惑的女性所吸引,他喜欢没有刮毛的腿,毛茸茸的腋窝,还有那自然的味道。露丝好奇克里夫德是不是真说过这话,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是出于同情、友好,还是开个玩笑?
露丝发现一个公共图书馆,走进去,看了看书名,但是她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整个脑子和身体涌过一阵无法掌控、倒也不算不快活的嗡鸣。五点二十的时候她回到玻璃门廊,继续等。
六点十分她还在等。她数她钱包里的钱。一美元六十三美分。她不能去酒店。她觉得他们也不会让她整晚都待在玻璃门廊里。除了祈祷克里夫德也许还是会来的,没有别的办法。她不相信他会来。计划改了;他被叫回了家因为有个孩子病了;他的手腕扭伤了,拉不了小提琴了;鲍威尔河根本就不是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只是负罪的旅行者困在这里接受惩罚的海市蜃楼。她不是非常惊讶。她迈出了不该迈的那一步,结局就是现在这样。
在那几个老男人吃晚饭之前,她问他们知不知道晚上高中体育馆里有音乐会。他们不太愿意搭理地说,没有。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在这儿有音乐会。”
她说她丈夫在乐团里演奏,是一个到温哥华的巡演,她现在飞过来看他,他们本来打算在这里见面的。
这儿吗?
“也许是走丢了吧,”一个老男人说,这语调听上去恶意满满,却又是的确知道的样子,“也许你老公走丢了吧,对吧?老公通常都走丢!”
外面天都快黑了。现在是十月,这里比温哥华更偏北得多。她试着想该怎么办。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假装晕倒,就说自己失忆了。帕特里克会相信吗?她会说她也不晓得自己在鲍威尔河干吗。她会说在轿车上的事情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关于乐团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她得让警察和医生相信,得让报纸这么写。哦,克里夫德在哪里呢,为什么抛弃了她,会是路上出什么意外了吗?她觉得她得毁掉钱包里的那张纸,那里写着的是他给的路线。她想她还是把避孕的子宫帽丢掉比较好。
她刚往钱包里看,一辆货车就停在了外面。她想一定是一辆警车。她想那老男人们一定打电话报警了,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可疑人士。
克里夫德走了出来,跑上了玻璃门廊的阶梯。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认出来。
他们在酒店里喝了啤酒、吃了汉堡,不是乐团住的那个酒店。露丝的手在抖,把啤酒给洒了。克里夫德说,他之前没算上另外一场彩排。还有他找汽车站找了半个小时。
“我想那也不是个好点子,在汽车站等。”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用手帕擦去了啤酒,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这个举动她在日后常常想起。
“还是先让你在这儿登记入住吧。”
“我们不一块儿登记吗?”
“你登记比较好。”
“我来到这儿之后,”露丝说,“一切都感觉很奇怪。感觉很罪恶。我感觉大家都知道了。”她开始告诉他那些故事,不过是希望以一种轻松愉悦的方式来讲:那个轿车司机、那些乘客,那些在伐木工人房子里的老男人。“你来了之后我可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大口气。所以我在发抖。”她告诉他她想过自己假装失忆,觉得应该把子宫帽丢掉的事情。他大笑起来,不过不是快活地笑,她想。她感觉当她提到子宫帽的时候,他的嘴唇紧了一下,表现出一副责备或厌恶的样子。
“但现在一切都好啦。”她急促地说。这是他们在一起面对面最长的对话。
“只是因为你的内疚情绪,”他说,“这很正常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她想像以前那样,用手指在他的脉搏上摩擦。他放开了手。
半个小时后之后,她说:“我还可以去音乐会吗?”
“你还想去吗?”
“还有什么别的可干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耸了耸肩。她的眼皮垂了下来,嘴唇饱满,沉思着。她在模仿别人,可能是演过类似场景的芭芭拉·史坦威。当然她不是故意要模仿的。她只是想找一种有诱惑力的方式,一种超然而有诱惑力的方式,会让他改变想法的方式。
“是这样的,我得把车开回去。但我得把其他人接上。”
“我可以走。你告诉我在哪里。”
“恐怕从这要上坡才能到那去。”
“那我无所谓的。”
“露丝。最好是这样。露丝。真的。”
“就按你说的吧。”她做不到再耸一次肩了。她还在想一定有什么办法让这调子变回来,重新来一遍。重新来一遍,把那些她说错的,或者做错的都重新纠正过来。她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她问他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然后他说没有。没有。她跟这事儿没关系,他说。他已经离家一个月了,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乔瑟琳。孩子们。这一场破坏。
“只是淘气而已。”他说。
他的头发比她之前见过的还要短。他褪掉了黝黑的肤色。确实是,确实是这样,他看上去像是脱了一层皮似的,脱掉的是那层对她如饥似渴的皮。他又变成那个她在医院里见过的,到产房看望乔瑟琳的,苍白、易怒,但是本分的年轻丈夫了。
“什么淘气?”
“我们做的事情。这不是什么必要的大事。就是平常的淘气而已。”
“你从乔治王子城给我打电话。”芭芭拉·史坦威消失了,露丝听到自己在哀诉。
“我知道。”他讲话像是个牢骚满腹的丈夫。
“你那个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是也不是。我们做好了计划。我要是在电话上这么对你说,不是更糟吗?”
“淘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露丝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我们再继续这样下去,你觉得任何人会有好处吗?露丝,说真的?”
“我们,”露丝说,“对我们会有好处。”
“不,不会的。一切会乱成一团。”
“就一次。”
“不。”
“你说就一次。你说我们会拥有一段记忆,而不是一个梦。”
“老天爷。我说了很多恶心话。”
他说过她的舌头就像一条小小的暖暖的蛇,一条漂亮的蛇,他说过她的乳沟就像浆果一样。
她向他提起这事,他也不放在心上了。
格林卡:《鲁斯兰和柳德米拉序曲》
柴可夫斯基:《弦乐小夜曲》
贝多芬:《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
斯美塔那:《我的祖国》
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音乐她都听不进去,不时会袭来一阵真真切切的羞辱感,就像一整堵墙向她倾倒,碎石将她掩埋。
在克里夫德离开家随团演出之前,乔瑟琳给露丝打过电话,跟她说保姆不能来,她自己那天要去看心理医生。露丝说她可以去帮忙照顾亚当和杰罗姆。她之前也这么做过。她带着安娜,坐了三趟巴士,踏上长长的旅途,到了他们家。
乔瑟琳的房子是靠厨房里的油炉取暖的,客厅里还有庞大的石头火炉。油炉上面都是溅出来的油印,火炉边尽是橙皮、咖啡渣、焦掉的木头和灰烬。这房子没有地下室,也没有干衣机。天花板的架子和普通的站立架上盖着的是潮湿的、泛灰色的床单和尿布,还有变硬的毛巾。
“她家既没洗衣机也没干衣机,却要去看心理医生。 ”帕特里克对露丝说。露丝经常背着乔瑟琳跟帕特里克说些他喜欢听的。
“她一定是疯啦。”露丝说。这话让帕特里克笑了起来。
但是帕特里克不喜欢她去当保姆。
“你真是有求必应啊,”他说,“你没去帮他们家擦地板可真稀奇。”
其实,露丝真的擦过。
乔瑟琳在家的时候,那房子的乱倒显出了一种坚强和感人的特质。然而一旦她走了之后,一切就无法忍受了。露丝去当保姆的时候会带个刀子,把厨房椅子上年代久远的麦片屑刮掉,冲洗咖啡壶,擦地板。她的确还花了点时间看看还有什么可干的。她跑去卧室,因为她得看着杰罗姆,这是个早熟又易怒的孩子,她看到克里夫德的袜子和内裤全都跟乔瑟琳的护理胸罩和破旧的吊袜束腰带皱皱地卷在了一起。她去看是不是在唱盘上有一张能让他想起自己的唱片。
泰勒曼。不像是。但她还是放了出来,听听他到底在听什么。她觉得桌子上那个是他脏脏的早餐杯,她拿起来喝咖啡。她把他昨天晚上吃过西班牙大米的砂锅盖了起来。她寻找他的踪迹(他用的不是电剃须刀,而是那种放在木碗里的老式刮胡皂),但是她相信,他在那所房子里,那所乔瑟琳的房子里时,全都是假装的。他在等待,就像她在帕特里克那所房子里时一样。
乔瑟琳回来的时候,露丝觉得自己应该为收拾她的房子这件事向她道歉,不过乔瑟琳想说的却是她跟心理医生吵了一架,她说心理医生提起了她的母亲,心理医生觉得那肯定是轻度狂躁症,她又说露丝在打扫房子这毛病,要是真的想治好,也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她是在开玩笑。但是在坐巴士回家的路上,脾气暴躁的安娜,想到还不知道给帕特里克准备什么晚餐,露丝就会觉得,为什么她老是让事情往错误的方向走,为什么会让邻居们嫌弃自己在家务上不用心,为什么会让乔瑟琳指责自己对自然凌乱状态或对生活超脱行为容忍度低。她想到要去爱,要去跟自己和解。她是被爱的,不过不是本分的、夫妻间的爱,而是疯狂的、出轨的爱,而乔瑟琳和她的邻居并不是这样的。她用这一点来让自己跟任何事情和解,比如跟帕特里克——他在床上翻过身来,发出轻轻的咯咯声中——借此赦免她所有的失误,他们开始做爱。
克里夫德说的那番冷静而体面的话对露丝没什么影响。她看到了,他已经背叛了她。冷静和体面从来都不是她对他的要求。她在鲍威尔河高中的礼堂里听他演奏。她看着他演奏他的小提琴,带着一种忧郁而殷切的表达,这种表达她也曾经直面过。她不知道没有他,自己该怎么活。
半夜,她从自己的酒店打电话到他的酒店。
“跟我说话吧。”
“没事的,克里夫德。”沉默一阵。“没事的,乔斯。”
他肯定有个室友,被电话吵醒了。他在假装跟乔瑟琳说话。要不就是他困得不行真以为是乔瑟琳。
“克里夫德,是我。”
“没事的,”克里夫德说,“放心。去睡吧。”
他挂了电话。
乔瑟琳和克里夫德住在多伦多。他们不再贫穷。克里夫德很成功。他的名字出现在唱片包装上,在电台节目里。电视上也经常出现他的面孔,出现更多的是他那只在小提琴上耕耘的手。乔瑟琳调整了饮食,变得更加苗条了,她剪去了头发,做了造型;由中间分开,划向脸的两边,两条白线在太阳穴上方升起。
他们住在一条深径旁边大大的砖房里。后院有喂鸟器。他们还在那儿盖了个桑拿浴室。克里夫德总是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他觉得这能让他预防关节炎,以防像他爸爸一样。关节炎是他最大的恐惧。
露丝以前会去看他们。她自己一个人住在乡村里,在一所社区大学教书,到多伦多想找个地方过夜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们似乎很高兴接待她。他们说她是他们交情最老的朋友了。
有一次露丝来看乔瑟琳的时候,乔瑟琳讲了个亚当的事儿。亚当在这所房子的地下一层有个住处。杰罗姆和他的女朋友住在市中心。亚当会带他的女孩们来这。
“当时我在小房间里看书,”乔瑟琳说,“克里夫德出去了。我听见从亚当的房间里传出来这女孩的声音,她喊:不要!不要!那房间里的声音直直地传了上来。我们向他警告过这件事,我们觉得他会尴尬—— ”
“我不觉得他会尴尬。”克里夫德说。
“但他都说了,我们在那时候应该放点唱片的声音。然后我一直都在听着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可怜女孩喊啊,反抗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这情况还真是头回见,之前没经历过,如果你听见你的儿子在强奸什么女孩,就在你眼皮底下,或者至少就在你脚底下,你会制止他吗?最后我跑到楼下把背靠在他卧室柜子里所有的滑雪板都拿了出来,如果他问到我就说我想把它们擦擦干净。那是七月。亚当从那儿以后再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我希望他能搬出去。”
露丝就讲帕特里克现在有多少钱,讲他娶了一个比他还有钱的现实的女人,那女人布置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卧室,有镜子和浅白的天鹅绒,还有用电线做成的雕塑,活像个讨人厌的鸟笼子。帕特里克现在对现代艺术没什么意见了。
“当然这已经不一样了,”露丝对乔瑟琳说,“房子也不一样了。我想知道她对那两个英国韦奇伍德的花瓶陶器都做了些什么。”
“没准她还有一个特别有格调的洗衣间呢。把漂白粉放在一个地方,除垢剂放在另一地方。”
“他们在架子上放着,很对称。”
但是露丝心里还藏着那一阵久远的痛苦的内疚。
“跟以前一样,我喜欢帕特里克。”
乔瑟琳说,“为什么?”
“他这个人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傻成这样,”乔瑟琳说,“我觉得他肯定不喜欢你。”
“没错。”露丝说。她开始告诉他们有一次她坐巴士的故事。那次她没在开车,因为事儿太多了忙不过来,没时间修好它。
“那个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告诉我他之前开卡车的事儿,他说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在美国开的那种卡车。”露丝开始带上她那边的口音接着说:“在美国他们有那种叫高速路的玩意儿,只有卡车能上路。他们从这些路的一端开到另一端,所以大部分人都从来没见过他们。他们这汽车可大了,有巴士的一半儿大,有个司机,还有个助理司机,还有另外一个司机和助理司机可以先睡下休息。那还有洗手间、厨房和床那些东西。一个小时能走八九十英里,因为那卡车其实不限速。”
“你变的好怪啊,”克里夫德说,“你还住在那儿呢。”
“别管那些卡车了,”乔瑟琳说,“别管那些老神话传说了。克里夫德又想着要离开我了。”
他们坐下来喝酒,一边讨论着克里夫德和乔瑟琳应该怎么办。这不是个陌生的对话。克里夫德真正想要什么。他真的是不想要跟乔瑟琳的婚姻,还是说他想要一些无法获得的事情?他是在经历中年危机吗?
“别说那些老话了。”克里夫德对露丝说。她常说中年危机。“我二十五岁就开始经历中年危机了。我一进去了就想逃出来。”
“克里夫德说这话挺新鲜的啊。”乔瑟琳说。她跑去厨房拿点奶酪和葡萄。“他还真把这话说出来了。”她从厨房那边喊着。露丝避免看着克里夫德,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秘密,是因为乔瑟琳不在的时候,他们俩互相不对视似乎是一种礼貌。
“现在是这样的,”乔瑟琳说,一手拿着一盘奶酪和葡萄,一手拿着一瓶金酒,“他经常叽叽歪歪、胡说八道的,对解决真正的问题一点用都不顶。现在他走出来了。那个伟大的光明的真理啊。现在一切豁然开朗了。”
露丝跟上这说话的节奏有些困难。她觉得生活在乡村里让她思维变慢了。乔瑟琳的话是不是在嘲弄,在讽刺呢?不,她不是。
“那现在呢,我就把真理散播给你啦。”克里夫德哈哈大笑起来。他拿着瓶子喝啤酒。他觉得喝啤酒比喝金酒要好。“说真的,一旦我进去了,就想出来。没骗你,我想进来,想留在这儿。我想跟你结婚,想跟你结婚,又没法儿忍受跟你结婚,没法忍受。这是个静态的抵触行为。”
“听上去很可怕。”露丝说。
“我可不是那意思。我只是在说这不是中年危机。”
“嗯,可能你想得太简单了。”露丝说。露丝现在的语气坚定、理智,又很接地气,带着乡里人的气息,不过他们还是在听克里夫德说了些什么。克里夫德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需要什么?他需要一个工作室,还是假期,还是一个人去欧洲旅行?她说,是什么让他觉得乔瑟琳会无休止地替他操心有没有享受到福利?乔瑟琳又不是他妈妈。
“这是你的错,”她对乔瑟琳说,“你没告诉他要么忍,要么滚,就是你的错。别管他要什么。
要么滚,要么忍。你就跟他说这些得了。要么忍,要么滚出去。”她对克里夫德说,带着粗暴的嘲讽。“抱歉我说得这么直接,直接得这么不友好。”
她话说得这么不友好倒没什么事儿,她知道的。表现得过于礼貌和冷淡才“有事儿”呢。她现在说话给人的感觉就是在表明她是他们真正的朋友,对他们上心。她的确是这样的,在某种程度上。
“她说得对,你这操蛋的混账,”乔瑟琳试着这样说,“要么忍,要么滚。”
几年前,当乔瑟琳打电话给露丝,给她念诗集《嚎叫》的时候,尽管她平时说话大胆,但是她还是说不出“操”这个字。她试着强迫自己,不过她还是说:“哦,太傻了,我说不出来。我得说‘该死’。我说‘该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但她的意思是说这是你的错,”克里夫德说,“你想当那个妈妈的角色。你想当大人。你想长期忍受痛苦。”
“混蛋,”乔瑟琳说,“哦,或许吧,或许吧。是的。或许我是这样的。”
“在学校里我敢肯定你会去跟那些孩子聊他们的问题吧,”克里夫德浅浅一笑,“那些可怜的孩子啊,脸上有粉刺,身上穿着可怕的衣服,讲话还口吃。你肯定对那些孩子不怎么好,把他们给害了。”
乔瑟琳拿起奶酪刀朝他那边挥了挥。
“你小心点儿。你就没粉刺说话不口吃。你就好看到不行,就那么有才,就那么好运气。”
“我作为一个成年男人,有一些几乎无法逾越的问题,”克里夫德自负地说道,“心理医生这么说的。”
“我不相信你。心理医生不会说什么‘几乎无法逾越’的话。他们不用这词的。他们也不下结论。我不相信你,克里夫德。”
“实话说,我还真没去看过心理医生呢。我就到央街看黄片儿。”
克里夫德到外面桑拿室去了。露丝看着他离开。他穿着牛仔裤、一件写着“只是路过”的 T恤。他的手腕和臀部就像一个十二岁男孩一样瘦小。他灰灰的头发剃成了平头,脑袋轮廓凸显出来。现在音乐家的发型都这样吗,是不是政客和会计师都留浓密的胡子了?还是说克里夫德就爱这样?他棕黑的肤色看上去像是化了个煎饼妆似的,尽管可能这是不加修饰的肤色。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夸张的感觉,精瘦、有光辉,又显得搞笑。他那消瘦的、甜甜的、吃力的微笑显得猥琐。
“他还好吗?”她对乔瑟琳说,“他瘦得可怕呀。”
“他就希望看上去是那样。他平时吃酸奶和黑面包。”
“你们可不能分开呀,”露丝说,“因为你们这房子太漂亮了。”她舒展双手到那张钩针编织地毯上。客厅有白色的墙壁、厚厚的白色窗帘、旧旧的松木家具、大大的明亮画作,还有钩针编织地毯。她手肘下面那个低低的圆桌上放着的是一碗擦亮过的石头,可以拿起来在手指上滑一遍。那些石头来自温哥华沙滩。桑迪湾、英吉利湾、基斯兰奴、安布尔塞德、丹大拉夫。杰罗姆和亚当很久以前就开始搜集它们了。
克里夫德从各省的巡演回来之后,乔瑟琳和克里夫德就离开了不列颠哥伦比亚。他们去了蒙特利尔,然后是哈利法克斯,然后是多伦多。他们很难想起温哥华来了。有一次他们试着回想他们之前住的那条街道的名字,到后来还是露丝告诉他们的。露丝住在卡普兰诺高地的时候,曾经花很多时间去回想她之前住过的安大略省的一些地方,以某种方式表现对那景致的忠诚。现在他住在安大略省,仍然以同样的精力去回想温哥华,把那些本来平凡无奇却在此时让她困惑的细节搞清楚。比如,她试着回忆在哪里等太平洋城市公共汽车,什么时候可以从北温哥华到西温哥华去。她想象着自己大概一点钟的时候坐上那老旧的绿色汽车,比如说吧,在一个春日。去给乔瑟琳照顾小孩。安娜跟她在一起,穿着她那件黄色的雨衣,带着雨帽。冷冷的雨。到西温哥华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泥泞之地。现在那地方已经是购物中心和高楼大厦了。她能回想起街道、房子,那熟悉的西夫韦超市,圣莫斯酒店,通往森林厚重的大门入口,还有你下车之后就会看见那个小店的地方。那里有黑猫的香烟标志。走进树林,穿过去,就会到乔瑟琳的房子,潮湿的杉树。午后的死寂。打盹时间。年轻女人边喝咖啡边看着雨天的窗外。退休的夫妻在遛狗。脚踩在土里印出个模型来。番红花,刚冒出头来的水仙,冰冷的灯泡亮起来开始发烫。临近海水时那截然不同的气味,那些不住向下飘落的草木将你包围,那整座森林的寂静。安娜拉着她的手,乔瑟琳的棕色木屋就在前方。走近房子的时候,那种厚重的恐惧和复杂的思绪也就降临了。
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太想去回忆了。
从鲍威尔河回来,她在飞机上戴着太阳镜哭了一路。她坐在温哥华机场的等候室里,仍在哭泣。她无法停止掉眼泪,就这么回家见帕特里克。一个便衣警察坐到了她身边,翻开他的夹克衫,让她看自己的徽章,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是有人看到了她的样子,叫他来的。
她被吓到了,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原来这么明显,她向厕所跑去。她没想过要借酒消愁什么的,没想过要找个酒吧喝一杯。那个时候她还从来没泡过吧呢。她也没有服用镇定剂,她没有这东西,也不懂。也许世上并没有这玩意的吧。
那种痛苦。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啊?全是浪费,没有回报。从头到尾都是不光彩的悲伤。骄傲被揉碎,幻想是泡沫。仿佛她拿了把锤子,故意砸碎了自己的大脚趾。她有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有时又觉得这是必要的,是破坏和改变的开始,是她如今自己作为独立的人,而不是在帕特里克家的人的开始。像往常一样,牵一发,便动了全身,这不大的力量,却带来了不小的混乱。
帕特里克说不出话来。她把这事告诉他的时候,他没准备什么长篇大论。他沉默良久,却在屋子里听她为自己辩白、抱怨。仿佛是他想要她继续说下去,尽管他不相信她说的话,而要是她不说,事情就会变得更糟。
她并没有全告诉他。她说她跟克里夫德“搞了外遇”,说这话的时候她得到了某种微弱的间接的安慰,却被克里夫德的目光和沉默顿时刺穿,不过,这安慰倒也没真的被摧毁。似乎他摆出这面无表情的姿态,这不甚恰当、难以消化的巨大悲伤,有点不合时机,不太公正。
然后电话铃声就响起了,她想会是克里夫德,情绪一变。不是克里夫德,是那次在乔瑟琳的聚会上见到的一个男人。他说他在执导一出广播剧,需要一个乡村女孩。他记得她的口音。
不是克里夫德。
她还是不要想这些了。她还是愿意去想透过金属窗框看到的那些摇摇欲滴的雪松、树莓丛,林子里蓬勃发育的绿色生命,那些在逝去的日常生活窥到的小景致。还有安娜的黄色雨衣。
乔瑟琳生起的那堆脏兮兮的火里冒出的烟。
“你想看我都买了些什么废物吗?”乔瑟琳说着,带露丝到了楼上。她给她看刺绣的裙子,深红色的缎子外套。水仙颜色的丝绸睡衣套装。爱尔兰带回来的长长的、看不出形状来的粗编织连衣裙。
“我在花好多钱。我以前想的就是有好多钱。费了我好长时间。为了能花这么多钱,真是费了我们俩好长时间啊。我们干不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鄙视那些有彩色电视的人。你知道吗——彩色电视可好看了!我们现在坐下来说,我们想要点什么呢?要么给我们的别墅添个烤箱?
或许我想要个吹风机?大家都已经知道那些东西好多年了,可是我们觉得有这些东西可真是奢侈。你知道我们现在跟对方说些什么吗?我们是消费者!所以这些都没有问题!”
“不仅仅是画作、唱片和图书。买这些没问题。彩色电视!吹风机!华夫饼干模子!”
“遥控鸟笼子!”露丝欢快地说。
“这想法不错。”
“电热毛巾!”
“是电热毛巾架子,傻瓜!它们很不错。”
“电动雕刻刀,电动牙刷,电动牙签。”
“有些东西还真没它们听上去那么糟糕。真的没有。”
还有一次,克里夫德和乔瑟琳举行聚会的时候,露丝来了。其他人回家之后,他们仨,乔瑟琳、克里夫德和露丝,就对着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都喝得醉醺醺的,很舒服。那个聚会玩得不错。露丝感到一阵遥远的、留恋的欲望,可能是一种回忆的欲望。乔瑟琳说她不想回床上休息。
“那我们干点什么呢?”露丝说,“我们不能喝下去了。”
“我们可以做爱啊。”克里夫德说。
乔瑟琳和露丝说:“真的?”异口同声。然后他们各自将手指都扣起来,说:“烟顺烟囱而上。”
接下来,克里夫德把她们的衣服脱掉。她们没有发抖,火堆前暖烘烘的。克里夫德对两人轮流关照,都很周到。他也解去了自己的衣服。露丝心头涌起一阵好奇,不敢相信,不情不愿,欲望却被勾起,她动作不紧不慢,在某种程度上难以捉摸,震惊又悲伤。然而,尽管克里夫德最初对两人都有所表示,最后却只对露丝做了爱,就在那粗糙的钩针编织地毯上。乔瑟琳发出满足的声响,那声响似乎徜徉他们之上。
第二天,露丝得赶在乔瑟琳和克里夫德醒来之前出门。她得坐地铁到城里去。她发现自己正看着那些男人,似乎饥渴着,有着冰冷又刺痛的需求,随即又摆脱了这种感觉。她开始生气。她对克里夫德和乔瑟琳感到生气。她觉得他们在愚弄她、欺骗她,向她展示她那明晃晃的不足之处,她宁愿自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决定再也不要见他们,给他们写封信,把他们的自私、愚蠢和道德退化都写在信里。等她把那封信在脑子里写到满意了,她已经回到乡村,平静了下来。她决定不去写这封信。一段时间之后,她决定跟克里夫德和乔瑟琳继续做朋友,因为她偶尔需要这样的朋友,在她那个阶段的人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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