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吉卜赛庄已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我把房子留给格丽塔管,然后越洋去了纽约,把自己置身于艾丽隆重的葬礼上,虽然那地方让我拘束,让我恐惧。
“你正要去的地方是片野蛮的丛林,”格丽塔警告我,“当心点儿,别让他们活剥了你的皮。”
她说得对,确实是片丛林,我一到那里就感觉到了。我从来都不了解丛林——不管是何种意义上的丛林——这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我不是猎人,而是猎物,人们在灌木丛中包围我,向我射击。有时候这些事情都是我在胡思乱想,有时候这些担忧被证明是对的。我记得我拜访了利平科特向我推荐的那位律师,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他接待我的方式就像一个诊所的医生接待患者。我提到有人曾建议我把那些所有权不明晰的矿产都抛掉。
他问我这是谁的建议,我回答他是斯坦福·罗伊德。
“嗯,我们必须调查一下。”他说,“像罗伊德先生这种人应该是懂行的。”
不久后他又告诉我:“你的产权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没必要像他建议的那样急着抛掉,坚持自己的想法吧。”
我一直感觉我是对的,所有人都在向我开火,他们都知道在金融方面我就是个傻瓜。
葬礼很隆重,同时,我觉得也很恐怖。一如我的猜测,它非常气派,墓地上盖满了鲜花,而墓地本身又像个公园,所有的哀悼之情都体现在庄重肃穆的大理石上。艾丽肯定很讨厌这里,我敢保证。但她的家庭说不这么做不行。
四天后我回到纽约,金士顿那边传来了消息。
在山另一边的一个废弃采石场里,有人发现了黎婆婆的尸体,已经死了好几天了。那个地方曾经出过一些事故,有人建议要封锁起来,但并未采取实际措施。黎婆婆也被判定为意外死亡,于是又有人建议地方议会把它封锁起来。在黎婆婆的农舍地板下,被发现藏有三百镑钞票,都是面值一百的。
费尔伯特少校又附加了一个消息:“昨天,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也骑马摔死了,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肯定很难受。”
克劳迪娅死了?我不敢相信,这个震惊的消息让我有点难以接受。两周之内有两个人骑马摔死,这样的巧合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想详述我在纽约的时光。我是一个身处异乡的陌生人,觉得自己必须时刻谨言慎行。我认识的那个艾丽,一直属于我的那个艾丽已经不复存在。在我看来,她现在只是一个美国姑娘、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被朋友,生意伙伴和各种远亲包围着的人、一个在这边生活了五代的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她从远处而来,就像一颗彗星,滑过我身边。
现在,她已经回去,跟亲人葬在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很高兴这样看问题。在村外松树脚下的墓地旁,我本不应该有这样轻松的心情。是的,我不应该轻松。
“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艾丽。”我自言自语道。
她时常边弹边唱的那首曲子浮现在我脑中,我还能记得,她的手指轻柔地在吉他弦上拨动时的样子。
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
我想这很适合你,你生来就被幸福拥抱。你在吉卜赛庄的生活也非常幸福,虽然时间不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回到了一个也许并不幸福的地方,在那里你过得不开心,但毕竟你的家在那儿,你被亲人包围着。
我突然想,我死的时候会在哪儿呢?吉卜赛庄?也许吧。妈妈会来看望躺在坟墓中的我——如果她仍健在的话。我居然不能想象妈妈的死,倒是能轻易地想象自己的死。没错,她会来看着我被埋葬,也许她严厉的脸色会有所缓解。我把思绪从她身上转开,我不愿意想起她,不愿意接近她、看到她。
我表达得可能不太准确。这不是我看她的问题,而是她看我的问题。她审视我的时候,我就像被一股瘴气卷入其中,焦虑不安。我想:母亲都是恶魔!为什么她们把血脉传给孩子,为什么她们认为对孩子都了如指掌?她们不了解!她们根本不了解!她应该为我骄傲,为我高兴,为我现在所得到的美妙生活而感到欣慰。她应该——每到这时,我就把思绪从她身上转开了。
我在美国待了多久?我想不起来了。长时间里我始终小心翼翼,被一群面带微笑,眼神却充满敌意的人包围。我每天都对自己说:“这一切就要过去了,这一切就要过去了,之后……”我经常用这两个字,经常对自己这样说。“之后”,这两个字表示着未来,我经常用这两个字来替代另外两个字——“我想”。
每个人都很刻意地对我表示亲昵,因为我富有了!因为艾丽的遗嘱,我变成了一个大富翁。我觉得很好笑,我有一堆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投资、股份、财产,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回英国的前一天,我和利平科特先生做了一番长谈。在我心里,他一直就是“利平科特先生”,和安德鲁叔叔那类人不同。我告诉他我想撤回斯坦福·罗伊德手中的股票投资权。
“真的吗?”他灰色的眉毛扬了起来,眼里闪着精光,严肃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口中的“真的吗”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这么做合适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有自己的原因,我猜。”
“不,”我说,“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一种感觉,仅此而已。我可以跟你开诚布公地聊聊吗?”
“当然可以。”
“好,”我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骗子。”
“噢,”利平科特看起来很感兴趣,“没错,你的直觉很准。”
于是我知道我这么做是正确的。斯坦福·罗伊德在艾丽的债券、投资以及其他财产上动了些手脚。我签了份律师协议,将它交给安德鲁·利平科特。
“你愿意接受吗?”我说。
“只要是金融上的事务,”利平科特先生说,“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在这方面,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满意。”
他好像话中有话,但我听不出来。我猜他可能想说他不喜欢我。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但在财政事务上会尽全力帮我,因为我是艾丽的丈夫。我签好了必要的文件,他问我是不是坐飞机回伦敦,我说不,我不想坐飞机,我从海上走。
“我想独处一段时间,”我说,“海上航行应该不错。”
“接下去你准备住在哪儿呢?”
“吉卜赛庄。”我说。
“啊……你想住那儿。”
“是的。”我说。
“我还以为你会把那房子卖掉呢。”
“不!”我说,这个“不”字比我想象中更强烈。我不会放弃吉卜赛庄,它已经变成我梦想的一部分——那个我从小就怀揣的梦想。
“你在美国这段时间,房子有人照顾吗?”
我回答说格丽塔照顾着。
“哦,”利平科特先生说,“对,格丽塔。”
说起“格丽塔”,利平科特先生又话中有话了,但我没有接着往下说,他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吧,反正以前就不喜欢了。这让我们的交谈产生了尴尬的停顿,于是我转换了话题。
我总得说点什么。
“她对艾丽很好的。”我说,“艾丽生病的时候都靠她,她住过来照料艾丽。我……我非常感激她,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你不太了解她,不知道在艾丽死后她是怎么把一切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利平科特先生说。他的声音比你能想象的更干瘪。
“所以,我亏欠于她。”
“一个能干的姑娘。”利平科特先生说。
我起身跟他告别,并且表示感谢。
“你没什么好感谢我的。”利平科特先生的声音依然干瘪。
他又说道:“我给你写了封短信,已经通过航空邮件发往吉卜赛庄了。如果你是从海上走的话,到家的时候会发现信已经等着你了。祝你旅途愉快。”
我又犹犹豫豫地问他是否认识斯坦福·罗伊德的妻子——一个叫克劳迪娅·哈德卡斯特尔的女人。
“哦,你说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我从没见过她。这段婚姻据说维持了很短时间就破裂了,之后他又找了个妻子,不过后来还是离婚了。”
情况就是如此。
回到旅馆后,我收到一封电报,让我去加利福尼亚的一所医院。上面说,我的一位朋友,鲁道夫·桑托尼克斯,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希望在死前能和我见一面。
我把船票改签到下一班,然后坐飞机到了旧金山。他还没死,不过极度虚弱,他们怀疑他已经不能恢复意识了,但他想见我的愿望非常迫切。我坐在病房里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的躯体。他以前看上去总是病怏怏的,并且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非常脆弱。而他现在没有一丝生气地躺着,看上去就像一个蜡人。我坐在那儿想:“希望他能开口说话,在死之前跟我随便说点什么。”
我感到孤独,令人害怕的孤独。我已经从敌人身边逃脱,来到了一位朋友的身边。事实上,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除了我妈妈,他是唯一对我了如指掌的人,但我一点都不想念妈妈。
偶尔我会问护士,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吗。护士总是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他也许还能恢复意识,也许不能了。”
我坐在那儿,终于,看到他动了一下。护士轻轻地将他扶起,他面对着我,但我怀疑他是不是能认出我来。他的眼睛好像穿过我的身体,看着我的方向。
突然,他的眼神起了一丝变化。他认出我了,他认出我了——我这样想着。他轻声说了些什么,我只有俯下身才能听见,但他说的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词。这时,他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把头向后一仰,喊叫道:“你这个该死的笨蛋,为什么不走另一条路?”
说完,他身体骤然软倒,去世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桑托尼克斯。如果我对他说点什么,他是否能听见?我想再一次跟他说,他给我造的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最棒的东西,也是最困扰我的东西。
这真是太有趣了,一幢房子就代表了一切。你想要某样事物,你万分渴望,但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是桑托尼克斯知道,并且把它给了我。我得到了它,现在我要回它那儿了。
回家。我在船上无时无刻不在这么想。刚开始是一片死寂,接着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幸福的潮水……我在回家,我在回家……
水手的家是汹涌海水,
猎人的家是险山峻岭……
第二十三章
是的,我要回家了。现在一切都已结束。战斗到了最后时刻,挣扎到了最后时刻,这段旅程也迎来了终点。
我焦躁不安的年轻时代,嘴里一直喊着“我要,我要”的青涩岁月好像已经过去很久。
但其实并不久,才一年不到……
躺在床上,我把这段经历又想了一遍。
遇见艾丽——在摄政公园交谈——登记结婚。房子——桑托尼克斯正在建造——房子建成。我的,都是我的。现在的我,就是我一直想成为的我。正如我期望的那样,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现在我要回家了。
离开纽约前,我写了一封信,并通过航空邮件寄出去了,在我回家之前,那封信会先到。信是写给费尔伯特的,一些事情别人不能理解,但费尔伯特可以。
给他写信比给别人容易得多。毕竟,有些众人皆知的事情,其他人接受不了,但我想他可以。他亲眼看到艾丽和格丽塔是多么亲密,艾丽是多么依赖格丽塔。他应该意识到,我也会依赖格丽塔,毕竟这本来是我和艾丽两个人的家,现在我要独自生活,没有别人的帮助可不行。我不知道这样安排是不是妥善,但我只能尽力而为。
“我希望,”我这样写道,“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你。一直以来你都对我们很好,我想你也许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无法面对今后一个人在吉卜赛庄的生活。在美国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然后我决定,等我一回到家,就会向格丽塔求婚。你知道,她是唯一我可以与之谈论艾丽的人,她会理解的。可能她不想嫁给我,但我认为她会的……这样一来,就好像还是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
我写了三遍,才写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费尔伯特应该会在我回家前两天收到信。
快靠近英国的时候,我登上了甲板,放眼望去,陆地越来越近。我想,真希望桑托尼克斯在我身边。我真是这么希望的,我希望他看到这一切是怎么实现的,我做的所有计划,我想的所有事情,和我的所有努力。
我摆脱了美国,摆脱了骗子、马屁精,摆脱了我讨厌的人,也摆脱了因为出身卑微而蔑视憎恨我的人,凯旋而归!我来到枞树林,穿越那条危险曲折的小路,沿着小径向上走。我的房子!我正要奔向我最想要的两样事物。我的房子——梦寐以求的房子,计划了很久的房子,胜过一切的房子;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已经遇到了,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
看到她的第一刻,我就明白我属于她,并且永远属于她。我是她的,现在,终于,我要向她走去。
没人看到我抵达金士顿。天几乎全黑了,我坐火车来,然后从站台步行出去,踏上一条乡间小道。我不想碰到村里的任何人,至少今晚不想。
太阳落山后,我走上了通往吉卜赛庄的小路。我已经告诉了格丽塔我回来的时间,此刻她正在屋里等着我。终于!我们可以脱下一切伪装,不用再说一句假话——她也不喜欢伪装。我一边想着自己扮演的角色,一边笑了起来。一个从一开始就精心扮演的角色:不喜欢格丽塔,不想让她过来跟艾丽住一起。是的,我一直都小心翼翼,每个人都被我骗过去了。我们甚至故意争吵,就为了让艾丽听到。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格丽塔就看透了我的本质。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愚蠢的幻想,她和我一样,都有野心。我们什么都要,根本不嫌多;我们想要站在世界之巅,对自己的野心有求必应,每一个愿望都能满足,所有的一切都能得到。还记得我们在汉堡第一次见面时,我是如何对她敞开心扉,倾吐我所有疯狂的欲望。我那些过分的贪婪从来没有对格丽塔控制和隐瞒过,因为她自己也一样。
她说:“你这辈子所追求的无非就是金钱。”
“是的,”我说,“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它。”
“对,”格丽塔说,“你根本不会通过努力工作去获得财富,你不是这种人。”
“工作!”我说,“要我工作多少年啊!我不想等待,不想人到中年的时候才拥有一切。
你知道谢里曼 [1] 的故事吧,他是怎么做的?辛苦工作赚钱,直到有能力实现梦想,去特洛伊挖掘古墓。他不得不等到年过半百的时候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我不想等着等着就成了中年人,老到一只脚踩进了坟墓。我想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就拥有一切,你也这样想,不是吗?”
“没错,而且我知道你可以采取什么办法。其实很简单,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迷住小姑娘,是不是?我看得到,也感觉得到。”
“你觉得我在乎女人——或曾经在乎过吗?只有一位姑娘我想得到,”我说,“就是你。
而且你知道,我属于你,我一见到你就明白这一点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会碰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姑娘。我现在遇到了,我只属于你。”
“是的,”格丽塔说,“我想也是这样。”
“我们都想在生活中得到同样的东西。”我说。
“我告诉过你这很容易,”格丽塔说,“非常容易,你所要做的就是娶一个有钱姑娘,世界上最有钱的姑娘之一。我可以帮你做到。”
“别妄想了。”我说。
“不是妄想,真的很简单。”
“不,”我说,“这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不想做一个富婆的丈夫,让她把我买下来,共同生活,然后我被关在金鸟笼里。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当一个被养着的奴隶。”
“你不用当奴隶,这用不了多久。时间到了,你妻子就死了,明白吗?”
我愣愣地盯着她。
“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她说。
“没有,”我说,“没被吓傻。”
“我也觉得没有,但我看你的样子……”她疑惑地打量着我,但我没有给她回应。我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有一些秘密我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不是一些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但我就是不愿意想起。有些事情我处理得非常幼稚、愚蠢,不值一提。我一度对一个男孩——他是我同学——拥有的一块手表非常羡慕,想得到它。它价值不菲,是一个有钱的教父送给他的。是的,我很想要,但从来没有机会得到。然后有一天,我们去滑冰,冰还没有结实到足以承载我们两人的重量,我们事先并没有料到这一点。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他掉下了冰窟窿。我向他滑过去,他的手紧紧抓住冰窟窿边缘,任冰面割着手腕。我当然是为了救他而过去的,但当我看到那枚闪着光的手表,我想的是——假如他掉下去了,这手表我就能轻易地得到。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是无意识地解下了表带,把表扒下来,然后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而不是把他拉上来。很简单,只是把头往下按。他挣扎了一会儿,就沉入了冰水。这时有别人看见了动静,朝我们跑来,他们还以为我是在努力救他呢!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他们还是很快把他捞了上来,给他做人工呼吸,但已经迟了。
我把宝贝藏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我经常用来放一些小玩意儿,那些东西我不想让妈妈知道,因为她肯定会问东问西。有一天,她在找袜子的时候发现了这块表。她问我是不是皮特的手表,我说当然不是了,这是我从一个同学那里换来的。
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不太自在——因为她太了解我了。她发现那块表时,我紧张得要命,担心她是不是在怀疑我。当然她不可能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但她经常会用一种有趣的眼神打量我。每个人都认为我在努力营救皮特,但我认为她不会这么想。
她肯定看得出一点端倪,虽然她没有主动去了解。问题就在于我的心思无法瞒过她。
有时我会有点内疚,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再后来,是我在部队里的时候。训练期间,我和一个叫艾德的家伙去了赌场。我很不走运,输得精光,但艾德赢得盆满钵满。他把筹码换成了钱,口袋塞得鼓鼓的,与我一起往回走。突然一群歹徒从街角向我们冲来,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漂亮的弹簧刀。我的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艾德却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瘫软在地。这时有行人嘈杂的声音传来,这群歹徒拔腿就跑。当时我想,要是我快一点的话……事实上我反应确实够快!我用手帕包住了自己的手,从艾德的伤口将刀拔出,选了几处更致命的地方捅了下去。他哼了一声,马上就死了。我吓着了,大概发了一两秒钟呆,才意识到万事大吉了。然后我为自己敏捷的反应和有效率的行动而感到自豪,一边想着“可怜的老艾德,你永远是个笨蛋”,一边赶快把那些钞票转移到自己的口袋中。抓住机会,反应敏捷,就这么简单。但问题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还有些人,在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后就吓傻了。可是我没被吓傻,至少那次没有。
注意,这种事情不能经常做,除非你觉得值得。我不知道格丽塔有什么感觉,但她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不是说她知道我杀过多少人,而是知道杀人这种事情吓不住我。
我说:“说说你的奇思妙想吧,格丽塔。”
她说:“我确实有能力帮你。我可以让你和美国最富有的姑娘之一接触,我多多少少照顾着她。我们住在一起,她很听我的话。”
“你觉得她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吗?”我说。
当时我并不相信,一个富家千金会被我这样的人吸引。
“你很有魅力。”格丽塔说,“姑娘们都喜欢你,不是吗?”
我咧嘴一笑,说我确实干得不赖。
“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她被照顾得太好了。她被允许接触的年轻男人都是一些非常无趣的人,银行家的儿子啦,企业家的儿子啦,她被限定在富人阶层中找一份好姻缘。他们担心她遇到英俊的外国男人,只是为了她的钱。但事实上她确实更喜欢这类人,对她来说很新鲜,以前从没见过。你要给她演一出好戏,假装对她一见钟情,然后迷得她神魂颠倒,这太容易了!她从来没有和异性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你肯定能得手的。”
“我试试看吧。”我不是很有自信。
“我们能做到的!”格丽塔说。
“她的家人会阻止的。”
“不,他们不会。”格丽塔说,“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直到你们秘密结婚,到时候就晚了。”
“所以,你已经想好了?”
然后我们深入地聊了下去,制订了一份并不是很详细的计划。
格丽塔回到了美国,仍与我保持联系,我则继续从事各种工作。我告诉她我看中了吉卜赛庄,她说那正好可以以此来编一个浪漫故事。我们做了一个计划,以保证我和艾丽能在那里“偶遇”。格丽塔做艾丽的思想工作,让她在英国买一幢房子,这样在她成年后就可以尽快摆脱家庭。
没错,这都是我们策划的,格丽塔是一个伟大的策划者。我想我做不来这种周密的计划,但我可以演好自己的角色,我也很享受这种表演。然后,事情顺理成章地发生,我和艾丽邂逅了。
这一切实在太有趣,这种疯狂的乐趣无疑是一种冒险,但始终存在着危险。真正使我紧张的是我不得不与格丽塔接触的时候,我得保证在我看格丽塔的时候不露出马脚,所以我尽量不去看她。我们达成了共识,我最好装作不喜欢她,嫉妒她。我做得很成功。还记得她住进来那天,我们故意争吵,让艾丽听到。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表演得有点过头了,我想应该没有。有时候我也担心艾丽是不是看出来了,或者有什么疑惑。我是觉得没有,但我不确定,真的不确定,有时候我也猜不透艾丽的心。
和艾丽恋爱非常简单,她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只不过有时我会有点害怕,因为她不提前告诉我就做了一些大的举动,而且她还懂一些我做梦都猜不到她会懂的事情。但是她爱我,是的,她爱我。有时……我也觉得自己爱她。
我不是说像爱格丽塔一样爱她,我是真正属于格丽塔的,她是我最理想的异性,我为她疯狂,但不得不时刻控制这份感情。艾丽不一样,我喜欢和她一起生活。现在回头说这些显得有点奇怪,但我确实喜欢和艾丽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此刻,我把这些记录下来,是因为这些都是我从美国回来的船上所想的。我到达世界之巅,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我跟自己说,这是我通过冒险,不惧危难而得来的,甚至不惜完成一起漂亮的谋杀——真的很漂亮,不是我自夸。
是的,这很巧妙。我曾经想过一两次,没人可以戳穿,因为他们看不出来。现在,冒险结束了,危险渡过了,我正向着吉卜赛庄走去,就像我那天看到吉卜赛庄的出售海报后,向那堆老房子的废墟走去一样。当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我看到了艾丽。
当我走过那条事故频发的危险小路,来到转角时,看到了艾丽。她依旧站在那排枞树的阴影下,一如我初次见她。她直直地盯着我,我也直直地盯着她。
我们第一次也是这样对视,然后我走上前和她搭话,扮演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想不到现在又见到她了,我……我不可能见到她啊!但我现在正看着她,她也凝视着我。我感到非常恐惧,她却好像看不到我一样。我知道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她已经死了,遗体已经埋在美国的墓地里。但现在,她却站在枞树底下看着我,不,不是看着我,她只是看着我的方向,好像在等待我的出现,脸上洋溢着幸福。曾经有一天,我在她脸上看到过同样的幸福,是她在弹拨吉他的时候。那天她对我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迈克?”我问她:“怎样?”她说:“你这样看我,就像你爱过我一样……”我就说了一些“我当然爱你”之类的傻话。
我在路上死一般地站着,瑟瑟发抖。我大喊:“艾丽!”
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直接把我看透。这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知道只要我想上一分钟,就会明白为什么她看不见我,但我不想知道。没错,我不想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我站的地方,却不是在看我。我跑了起来,像个懦夫一样跑了起来,朝着我家房子亮灯的地方狂奔,让自己逃离这个可笑的惊恐时刻。我胜利了,我跑回家了,就像从山上归来的猎人,回家了。回到比世间任何地方都重要的家里,回到我将灵魂和肉体全部交托的女人身边。
现在,我们马上要结婚,然后安居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们赢了!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
门没有拴上,我踮着脚尖走了进去,穿过书房敞开的门,格丽塔就站在窗边等我。她明艳动人,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的女人,一头金发,如同北欧女神。她微笑着看我,发出性的暗示。除了偶尔在愚者之地幽会外,我们已经压抑了太久。
我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她的怀抱,水手终于从海上回到了安稳的家。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
不久之后,我们从愉悦的云端回到了地面。我坐了下来,她把几封信拿给我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挑了一张美国邮戳的信拿起来,是利平科特寄来的航空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他要写信给我呢?
“哇,”格丽塔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做到了。”
“今天是胜利日。”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笑。桌上有一瓶香槟,我把它打开,与格丽塔一同分享。
“这个地方太美了!”我环顾四周,说道,“比我印象中更美。对了,桑托尼克斯——我还没跟你说呢,他死了。”
“噢,天哪,”格丽塔说,“太可惜了,这么说他真的病了?”
“他当然病了,不过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他临死前我去看了他。”
格丽塔稍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喜欢这种事。他说什么了吗?”
“其实没什么,他就说我是个该死的笨蛋,说我应该选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猜他是在胡言乱语,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这幢房子倒是一个很好的纪念他的地方。”格丽塔说,“我们会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吗?”
我瞪着她。“当然啦,你觉得我会想去别的地方住吗?”
“我们不应该老是住在这儿,”格丽塔说,“不能长年住这儿,像这个村庄一样被埋在洞穴里。”
“但这是我想住的地方——是我一直以来都想住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迈克,但毕竟我们有了这么多财富,去任何地方都不是问题!我们可以环游世界,去非洲狩猎,去探险,去寻找一些激动人心的画作,我们还可以去吴哥窟。你不是一直都想过充满冒险的生活吗?”
“对,我希望这样,但我们总是会回到这里,对吗?”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什么地方有问题。这些都是我日思夜想的——我的房子,还有格丽塔——别的我不想要了。但是她还不满足,我可以看出来,她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想要一切,刚刚开始明白自己可以获得一切。我突然有一种残酷的预感,不禁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迈克——你在发抖,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说。
“那出什么事儿了,迈克?”
“我看到艾丽了。”我说。
“什么意思……看到艾丽了?”
“刚刚走上来的时候,经过拐角,我看见她了,站在一排枞树底下,朝……朝我站的地方看着。”
格丽塔瞪大了双眼。
“太荒谬了,你在胡思乱想吧。”
“有时人确实会胡思乱想,毕竟这里是吉卜赛庄。但艾丽确实站在那里,看上去很幸福,好像——好像她一直都站在那里,并且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迈克!”格丽塔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迈克,别说了,你回来的时候喝多了吗?”
“没有,我迫不及待地回来了,我知道你准备了香槟。”
“好,那我们忘了艾丽,再喝一杯。”
“是艾丽。”我固执地说。
“当然不是艾丽了!那只是光线造成的效果,或者类似的错觉。”
“是艾丽,她站在那里,寻找我,看着我。但她看不见我,格丽塔,她看不见我。”我的声音拔高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她看不见我。”
“你在说什么啊!”
这时,我放低了声音,轻声地对着格丽塔耳语。
“因为那不是我,我不在那儿了,除了漫漫长夜,她什么都看不到。”然后我用一种惊恐不已的声音喊道,“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格丽塔,说的就是我啊!
“格丽塔,你还记得吗?她是怎样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唱歌,用她温柔的声音唱歌,你一定记得的。
“‘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有人生来就为不幸伤神。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这就是艾丽,格丽塔,她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妈妈了解我,她知道我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还没做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桑托尼克斯也知道,他知道我正往那条路上走,但这本来可以避免的。有很短的时间,只有很短的时间,当艾丽唱这首歌的那一刻,我本可以非常幸福,不是吗?和艾丽结婚后,如果我和她好好生活下去……”
“不,你不能。”格丽塔说,“我从没想过你也会坚持不下去,迈克。”她再次粗暴地摇晃着我的肩膀,“醒一醒!”
我注视着她。
“对不起,格丽塔,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我想他们在美国把你弄得很沮丧。但你都做到了,是吗?你把所有的投资都处理好了。”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我说,“我们未来的每一件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们光芒万丈的未来。”
“你说话怪怪的。我想看看利平科特在信里写了什么。”
我抽出信,打开。除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剪报外,什么都没有。这张剪报相当陈旧,不是新的。我凝视着它。这是一张街道的照片,两旁高楼耸立,我马上认出来是汉堡的一条街,有一群人正向照片走来,其中有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前面,是格丽塔和我。利平科特早就知道了,他知道我和格丽塔之前就认识了。肯定是有人给他寄了这张剪报,并非出于什么恶意,只不过正好发现安德森小姐走在汉堡的大街上。他知道我认识格丽塔。我想起他还特别问过我是否见过格丽塔,而我否认了,所以他知道我在撒谎,这一定引起了他对我的怀疑。
我突然害怕起利平科特来。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走出谋杀艾丽这一步,但肯定会有所怀疑,也许早就怀疑了。
“你看,”我对格丽塔说,“他知道我们早就认识,知道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很讨厌这只老狐狸,他也讨厌你。知道我们要结婚后,他肯定会起疑心的。”但紧接着我想到,也许利平科特早就预料到我们会结婚,他可能早就揣测我们是一对恋人了。
“迈克,能不能别像只疑心重重的兔子一样?是的,没错,疑心重重的兔子!我钦佩你,我一直都钦佩你,但你现在崩溃了,你害怕每一个人。”
“别这么说我。”
“好吧,但这是真的!”
“长夜啊……”
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别的,我至今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长夜,意味着黑暗,意味着身处其中就不会被看到。我可以看见死者,但死者看不见我,尽管我还活着。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我不在那里,深爱着艾丽的男人并不在那里,他已经把自己置身于长夜之中。
我向着地面深深地低下头。
“长夜啊。”我又说了一遍。
“别再说了,”格丽塔尖叫道,“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迈克,别被荒唐的迷信吓到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我已经把灵魂卖给了吉卜赛庄。吉卜赛庄从来就不安全,对谁来说都不安全,不论是对艾丽还是对我,甚至是对你。”
“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向她走去。我爱她,我仍带着最后一丝性欲爱着她。但爱、恨、欲望——不都是一回事吗?三者合而为一,又一分为三。我从未恨过艾丽,但我恨格丽塔,我享受这种恨意。我全心全意地、带着跃动的愉悦去恨她——我想不到更安全的方法了,也不打算去想。我向着她越走越近。
“你这个肮脏的婊子!”我说,“你这个讨厌又迷人的金发婊子。你不安全,格丽塔,只有除掉了你我才会安全,明白吗?我已经学会享受——享受杀人的乐趣。那天,当知道艾丽骑着马奔向死亡的时候,我兴奋极了,谋杀让我整个上午都被愉悦包围,但我迄今为止还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次不同了,我比预先知道一个人会因为在早餐时吃了一颗胶囊而死更进一步了,比把一个老妇人推下采石场也更进一步了,这次,凶器就是我的双手。”
格丽塔现在害怕了。她,我在汉堡一见到就全身心交付的她,遇到之后就为之装病的她,放弃了工作就是为了朝夕相处的她——是的,曾经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属于她,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了。我就是我自己,我正在迈向另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境地。
她非常害怕。我充满爱怜地看着她的恐惧,环绕在她脖子上的双手加大了力度。是的,当我坐在这里,写下关于我的一切(请注意,这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写下我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念头,以及如何欺骗了所有人时——是的,这一切太美妙了。杀死格丽塔的瞬间,我感觉非常快乐。
[1]亨利·谢里曼,德国人。幼年时深深迷恋《荷马史诗》,并暗下决心,一旦有了足够的收入就投身于考古研究。于是,从十二岁起,谢里曼就自己挣钱谋生,多年以后终于积攒了一大笔钱。一八七〇年,他开始在特洛伊挖掘。不出几年,他就发掘了九座城市,并最终挖到了两座爱琴海古城。

欢迎访问英文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