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他的记忆中她的形象依然清晰可辨。一个中等身高的姑娘,体格健壮,穿着他当时还不认得的非常昂贵的衣服,却显出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她有一张圆脸,一本正经,古道热肠,带着令他怦然心动的热忱和天真。需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值得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她说起话来满腔热情,滔滔不绝,尽管有点语无伦次,却让他的心开始沦陷。因为他也觉得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做;然而他的天性中带有一种反讽,使他对于值得做的事情是否总能理所应当地取得成功抱有些许怀疑。但蕾切尔却没有丝毫疑虑。如果你这么做了,如果你那么做了,如果哪个哪个机构得到了捐赠,那么好的结果自然会随之而来。
他现在明白了,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人的本性。她总是把人看成需要去处理的案例,或者需要去解决的问题。她从来都不明白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反应也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质。他记得当时跟她说过,不要期待太多。尽管她当场就予以了否认,但她其实一直都抱有过高的期望值。她总是期望太高,所以也总是会感到失望。他很快就爱上了她,并且惊喜地发现她的父母很有钱。
他们一起规划生活,志存高远而非柴米油盐。但现在他能够看得很明白当初她吸引他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了,是她心中的那份热情。只不过这也正是悲剧之所在,她心里的这份热情并非为了他。没错,她是爱上他了。然而她真正想要从他这里以及从生活中得到的,其实是孩子,而孩子迟迟未到。
他们遍寻医生,有名气的,没名气的,就连江湖郎中也不放过,到最后她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个结论,她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他为她感到难过,非常非常难过,于是心甘情愿地同意了她提出的收养一个孩子的建议。他们已经与收养协会联系过了,就在那段时间里,有一次他们到纽约去,他们的车撞倒了一个从贫民区的房子里跑出来的小孩。
蕾切尔跳下车去,当街跪在了孩子的身边。那是个漂亮的孩子,金发碧眼,除了擦破了点皮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碍。蕾切尔坚持要带她去医院以确保她没有受伤。她去找孩子的亲人——邋遢的姨妈和她那个明显酗酒的丈夫——谈了。一目了然,他们对这孩子没什么感情,因为她父母双亡,他们才不得不收留她。蕾切尔提议让孩子跟他们走,一起去住几天,那个女人欣然接受了。
“在这儿也没法很好地照顾她。”她说。
于是玛丽就被带回了他们在酒店的套房。孩子显然很喜欢柔软的床铺和豪华的卫生间。蕾切尔还给她买了新衣服。结果,孩子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想回家。我想在这儿和你们待在一起。”
蕾切尔望着他,带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渴望和喜悦。一有机会单独相处,她就对他说:“我们留下她吧,这件事很容易安排。我们收养她,她会成为我们的孩子。能够摆脱她,那个女人只会喜出望外。”
他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那孩子看上去挺文静,规规矩矩的,很听话。很显然,她对跟她一起生活的姨妈和姨父也没什么感情。如果这样能让蕾切尔高兴的话,他就决定这么办了。他们请教了律师、签署了文件,自那以后,玛丽·奥肖内西就变成了玛丽·阿盖尔,并且和他们一起坐船回了欧洲。他想,这下子可怜的蕾切尔终于高兴了。她的确高兴了,兴奋激动,近乎于狂喜。她溺爱玛丽,给她买各式各样价格不菲的玩具。玛丽则平静而惬意地接受着。可是利奥觉得,总有些事情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孩子这种轻易地接受,以及她所缺乏的、任何形式的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之情。他期待真切的情感能在以后表现出来,但此时,他还看不出一丁点迹象。接纳恩惠,心满意足,享受所有别人给她的东西。
但是她爱这个养母吗?不,他还看不出来。
利奥想,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想方设法隐退到了蕾切尔·阿盖尔生活的幕后。她这种女人,天生就是个母亲,而不是个妻子。如今有了玛丽,但她那种被激发出来的做母亲的渴望并没有得到满足。一个孩子对她来说是不够的。
此后她的全部事业便都与孩子联系在一起了。她把兴趣全都放在了孤儿院里,放在了给残疾孩子的捐赠基金上,还有那些弱智、脑瘫,以及需要做矫形治疗的儿童——始终都是孩子,令人由衷地赞叹。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这项事业非常让人钦佩,它现在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中心。于是渐渐地,他也沉浸到自己的事情里去了。他开始更深入地钻研一直感兴趣的经济学和历史,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书房里,潜心研究,撰写短小精悍的专题文章。而他那位认真而快乐的太太,在忙忙碌碌地操持这个家的同时,也丰富着自己的活动。他谦和有礼地默许,并且给予鼓励。“那个计划非常棒,亲爱的。”“对啊,对啊,我肯定会支持的。”偶尔,只言片语的提醒也会夹杂其间。“我觉得,你会在投身于这件事之前先彻底地调查一下情况的吧。你可千万别忘乎所以啊。”
如今她还在继续征询他的意见,只不过有时候几乎成了走走过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像个独裁者了。她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于是他毕恭毕敬地收起了那些批评和偶尔的劝诫。
他想,蕾切尔不需要从他这里得到帮助,不需要从他这里得到爱。她很忙碌,很快乐,精力极其充沛。
奇怪的是,在他无法忽视的伤害背后,他还感到了一丝怜悯。就仿佛他知道她正在追寻的这条路危机四伏一样。
一九三九年,战争爆发以后,阿盖尔太太的活动立即成倍增加。她头脑里关于要为伦敦贫民区的孩子们开办一个保育院的念头一经成形,她就开始和伦敦很多具有影响力的人物联系上了。卫生部非常乐意合作,而她也已经着手选址,并且最终找到了一栋合适的房子。那是一栋新建成的现代化住宅,位于英格兰一处偏远地区,很有可能会躲过轰炸。那里最多可以容纳十八名二至七岁的孩子。孩子们不仅来自于穷困家庭,也有来自不幸的家庭的。他们是孤儿,或者是一些母亲不愿意带着一起撤离、也厌倦了继续照看他们的私生子。孩子们在家里不是受到了虐待就是被忽视,其中有三四个身有残疾。为了矫形治疗的需要,她还聘用了一些家庭用人,一个瑞典女按摩师,以及两名受过全面培训的医院护士。整件事情做得已经不能仅仅说是立足于舒适的基础之上了,而应该说奢华。有一次,他劝过她。
“你千万别忘了,蕾切尔,我们从哪儿把这些孩子带来,将来他们就还得回到哪儿去。
你可别让他们将来回去的时候太困难了。”
她热情地回答道:“对于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来说,没有什么是过于好的。没有!”
他又极力劝说道:“没错,但你要记住,他们是必须得回去的。”
不过她早已对此不屑一顾了。“也可能不用啊,也可能……咱们走着瞧吧。”
战乱很快就让事情起了变化。护士们频繁地更换,因为还有许多真正的护理工作需要做,她们不愿去照看健康的孩子。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和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两个人留守到最后。做家务的人手也严重不足,柯尔斯顿·林德斯特伦还得去那边支援。她工作得忘我无私、尽心尽力。
但蕾切尔·阿盖尔一直忙碌并快乐着。利奥记得,她偶尔也有困惑迷惘的时候。有一天,蕾切尔为一个叫米基的小男孩大伤脑筋,他的体重在慢慢往下掉,食欲也不好,于是她找来了医生。医生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不过跟阿盖尔太太说这孩子可能是想家了。但她马上反驳。
“那是不可能的!你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庭里到这里来的。他在家里饱受摧残和虐待,对他来说,那里肯定就像地狱一般。”
“话虽这么讲,”麦克马斯特医生说,“可他会想家也是理所当然的,要紧的是让他自己说出来。”
接着有一天,米基开口说话了。他在床上呜咽,一边用拳头把蕾切尔推开,一边大喊大叫:“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回到妈妈和我们的欧尼那儿去。”
蕾切尔很难过,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会想要他妈妈的,她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每次喝多了都会打他。”
他则很温和地说:“但你这样做是违背天性的,蕾切尔。她是他妈妈,他也爱她。”
“她根本就不像个妈妈!”
“他是她的亲生骨肉,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而她回答说:“但事到如今,他应该把我看作是他的母亲。”
可怜的蕾切尔,利奥心想。可怜的蕾切尔,她买这么多东西……却不是给自己用,不是给自己买;她能给这些没人要的孩子以爱心、给他们关怀、给他们一个家。所有这些东西她都能买给他们,却买不来他们对她的爱。
后来战争结束了。在父母或亲属的要求下,孩子们逐渐迁回伦敦,但并不是全部。其中一些孩子无人认领,便留了下来,也就是在那时,蕾切尔说:“你知道吗,利奥,现在他们就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了。如今是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的家庭的时候了。这些孩子当中的四五个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可以收养他们,抚养他们长大,这样他们就真的成为我们的孩子了。”
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至于为什么,他也不太清楚。倒不是说他对这些孩子有多反感,只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情的荒谬之处。那种可以通过人为手段轻而易举地组建一个自己的家庭的臆想,是不对的。
“你不觉得,”他说,“这事有点冒险吗?”
但她回答说:“冒险?就算冒险又怎样呢?值得啊。”
是的,他也觉得这件事值得去做,只是不像她那么成竹在胸。如今他已经变得那么遥远疏离,在他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冷眼旁观,连提出反对意见都不再是他的分内之事了。他说了他曾经说过很多次的话。
“随你的意,蕾切尔。”
她满怀胜利和喜悦之情制订着她的计划,找律师咨询,像通常那样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各种事情。就这样,她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家庭。玛丽,最年长的孩子,是从纽约带回来的;米基,想家的男孩,对他那个贫民窟的家和那个不称职且脾气暴躁的母亲朝思暮想,有无数个夜晚都是自己哭着入睡的;蒂娜,肤色很深,气质优雅的混血儿,她母亲是个妓女,父亲是一名东印度水手;赫斯特,一个私生女,母亲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想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有杰奎,一个很有意思、脸长得像个小猴子的小男孩,他滑稽的举止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还总能凭借伶牙俐齿逃脱惩罚,甚至有本事用自己的魅力从一向严厉的林德斯特伦小姐那儿得到额外的糖果。杰奎的父亲正在监狱里服刑,而他母亲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
是啊,利奥想,毫无疑问,收养这些孩子,给他们一个家的温暖、一对父母和一份关爱是件值得做的事情。他觉得蕾切尔有权因此感到满足。只是事情并没有如期望中的那样发展下去……因为这些孩子本不是他和蕾切尔的骨肉。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蕾切尔家族祖先们那种勤俭的血液,也不具备干劲和野心,她家族里那些不那么有名望的成员正是藉此才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而他依稀记得的父亲和祖父母所具有的仁厚和正直,在这些孩子的身上也丝毫看不到。他外祖父母身上所散发出的智慧的光芒,在他们中间更是难觅踪迹。
外界环境方面能为他们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这些能够提供很大的帮助,却无法包办一切。当初他们来到保育院,就是因为身上带有缺点的种子,而在压力之下,那些种子便会发芽开花。这一点在杰奎身上可以得到非常充分的印证。杰奎,机敏可爱的杰奎,配上他生动的俏皮话、他的个人魅力,以及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每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本事,从根本上来说,他就是个少年犯的坯子。从很早的时候起,这一特征就已经通过幼稚的小偷小摸、撒谎之类的事情有所体现了;所有这一切都被归咎于他原先糟糕透顶的家教。蕾切尔说过,这些问题很容易就能解决。可他们从来都没有解决好。
杰奎在校期间的成绩很差,后来被大学勒令退学,自那以后便是一长串的痛苦事件。
他和蕾切尔竭尽所能,试图让这个孩子确信他们对他的爱,以及对他的信心。他们尽力去寻找适合他、只要他自己努力就能看到成功的希望的工作。或许,利奥想,是他们对他过于温和了吧。也不对。就杰奎而言,他觉得无论态度温和还是严厉,到头来结果都会是一模一样的。他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如果没法用合法途径得到的话,他也很乐意不择手段。他还没聪明到能成功实施犯罪的程度,哪怕是轻微的犯罪也没戏。于是,走到身无分文的那一天,因为害怕坐牢,他回来了,怒气冲冲地开口要钱,威胁恐吓,还理直气壮。
后来他离家而去,大声嚷嚷着说他会再回来,到那时她最好已经替他把钱准备好了——要不然的话!
再后来,蕾切尔就死了。所有这些往事在他看来都是多么遥不可及啊。那段伴随着男孩子和女孩子们成长的漫长的战争岁月。而他自己呢?同样是那么遥不可及、苍白无趣。
仿佛蕾切尔那充沛的能量和对于生活的热情消磨了他,让他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哦,他多么需要温暖和爱情啊。
即使现在,他也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这两样东西离他有多么近的。近在眼前……不是谁给他的,而是本来就在那里。
格温达……一个无可挑剔、帮得上大忙的秘书。她为他效力,随叫随到,宽容体贴,排忧解难。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有些东西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蕾切尔。同样的温暖,同样的热情,同样的热心肠。只是在格温达身上,那种温暖、那种热心肠、那种热情全都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假想中某一天她可能会拥有的孩子们,只是为了他。这就好比把手放在火边取暖一样……那是一双因为空了太久而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手。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她喜欢他的呢?这个很难说清楚,并不是像拨云见日般的顿悟。
但是突然之间——在某一天——他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然而,只要蕾切尔还活着,他们就永远都不能结婚。
利奥叹了口气,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喝起他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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