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她微笑着走出电话亭,漫步走向旅馆,路上还停下来买了些毛线。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原本活力十足、走路飞快的塔彭丝,为了配合布伦金索普太太这个身份,尽量放慢了脚步。除了织毛衣(织得不太好)和写信给儿子,布伦金索普太太几乎终日无所事事。她总是在给儿子写信——有时候还会把写了一半的信到处乱扔。
塔彭丝慢腾腾地爬上小山,朝桑苏西走去。因为这并不是一条穿山路(路尽头是“走私者落脚点”,海多克中校的房子),来往车辆一向不多——只在上午的时候会有商人的小货车经过。塔彭丝路过一幢幢房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名字:贝拉·维斯塔 [3] (这名字起得并不准确,因为在那儿只能瞥见一点儿大海的景色,大部分都被路对面的维多利亚式大建筑给挡住了),然后是“卡拉奇”,接下来是“雪莉塔”,再往后是“海景”(这次比较名副其实)、“克莱尔城堡”(有些言过其实了,因为只是幢小屋子而已),还有“特里罗尼”——跟佩伦娜太太的旅馆旗鼓相当。最后就是桑苏西那幢巨大的褐红色的房子了。
快到旅馆时,塔彭丝注意到门口站了个女人,正向里面窥视,看上去有些紧张,还有点儿警惕。
塔彭丝几乎是无意识地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过去。
直到塔彭丝走到她身后,那女人才听到声音,吃惊地转过身来。
这个女人个子高高的,衣衫破旧,甚至可以说寒酸,她的脸却与众不同。她不算年轻——可能不到四十岁——但是她的脸跟她的衣服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她一头金发,宽颧骨,年轻时一定很美——当然现在也不差。有那么一刻,塔彭丝觉得这女人的脸似曾相识,但这感觉很快消失了。她心想,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那个女人显然吓了一跳,脸上一闪而过的警觉表情并没有逃过塔彭丝的眼睛。(有什么古怪吗?)
塔彭丝说:
“对不起,你在找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带有外国口音,每个字都说得非常谨慎,就好像是在背诵一样。
“这房子是桑苏西吗?”
“是的,我就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要见什么人?”
女人顿了顿,说:
“请告诉我,这儿有位罗森斯坦先生吗?”
“罗森斯坦先生?”塔彭丝摇摇头,“恐怕没有。也许他以前在这儿住过,现在走了。要我帮你问问吗?”
可是那个奇怪的女人飞快地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说道:
“不——不用。我搞错了,对不起。”
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迅速跑下山了。
塔彭丝站在那儿凝视她的背影。出于某种原因,她疑心顿起。这个女人的举止和言谈明显有矛盾之处,塔彭丝觉得“罗森斯坦先生”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只是那个女人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名字罢了。
塔彭丝犹豫片刻,朝山下走去,就像是所谓的“第六感”驱使她去追那女人的。
没走两步塔彭丝就停了下来。跟踪会惹人注意的,自己跟那女人说话的时候,很明显正要走进桑苏西,如果再去追踪她,就会引起猜疑,让人觉得布伦金索普太太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奇怪的女人确实是敌人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
不,她必须把布伦金索普太太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塔彭丝转身向山上走去,进了桑苏西,在前厅停了停。像平时的午后一样,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贝蒂在午睡,大人们不是在休息就是出门了。
塔彭丝站在昏暗的前厅里回想着刚才的遭遇,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响传入她的耳朵。这种动静她太熟悉了——“叮铃”声。
桑苏西的电话放在前厅里,塔彭丝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拿起或者放下电话分机的听筒时发出的。佩伦娜太太的卧室里就有一部分机。
换作是汤米也许会犹豫,但塔彭丝想也没想就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听筒放在耳边。
有人在分机上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
“一切进行顺利。那么,按计划,第四。”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好,继续做吧。”
咔嗒一声,听筒被放下了。
塔彭丝皱着眉头站在那儿。是佩伦娜太太的声音吗?只听到这几个字很难判断。要是再多听见几句对话就好了。当然这可能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话,因为她偷听到的这几个字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
门口一个黑影遮住了光线。塔彭丝心中猛地一动,放下了电话。是佩伦娜太太。
“今天下午天气这么好,你这是要出门吗,还是刚刚回来,布伦金索普太太?”
所以,刚刚在佩伦娜太太房间里打电话的那个不是她本人。塔彭丝喃喃地说去散了散步心情很好之类的话,然后上了楼梯。佩伦娜太太跟在她身后,看上去比平时更高大。塔彭丝意识到她是个强壮而敏捷的女人。她说:
“我得把东西放下。”说罢就匆匆上了楼。转过楼梯平台的拐角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欧罗克太太那庞大的身躯堵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布伦金索普太太,你看起来很匆忙啊。”
她并没有挪向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站在那儿,对塔彭丝微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含有某种可怕的意味。
忽然,毫无来由地,塔彭丝感到一阵恐惧。
这个大块头爱尔兰女人,面带微笑、声音低沉,堵住了她的去路,而下面楼梯上的佩伦娜太太则紧跟在自己身后。
塔彭丝回头扫了一眼,佩伦娜太太仰起的脸庞好像有种威胁的神态。荒唐,她暗自想到,太荒唐了。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普通的海滨旅馆,能有什么事发生?但这房子太安静了。鸦雀无声。而她自己一个人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了楼梯中间。况且,欧罗克太太的笑容确实有点儿怪异——显得恶狠狠的。塔彭丝抑制不住地想着:“就像抓老鼠的猫。”
然而就在这时,紧张的气氛消失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尖声叫着笑着沿着楼梯顶端跑了下来。小贝蒂穿着背心和短裤,从欧罗克太太身旁绕过去,兴奋地大喊大叫着扑进塔彭丝怀中。
气氛瞬间变了。欧罗克太太变成了和蔼可亲的大块头,大声说道:
“啊,小宝贝!都长这么大了!”
下面的佩伦娜太太已然转身走到厨房门口。塔彭丝拉着贝蒂的手,从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去,沿着走廊来到斯普洛特太太的房间。斯普洛特太太在房间里正要责怪偷跑出去的女儿。
塔彭丝和孩子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息,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安心的感觉——到处是孩子的衣服、毛绒玩具,还有涂了漆的儿童床,梳妆台上的镜框中是斯普洛特太太那张温顺但姿色平平的脸。斯普洛特太太嘟嘟囔囔地抱怨洗衣的价格太贵,她真心觉得佩伦娜太太拒绝让房客用自己的电烙铁太不公平了——这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普通、那么令人安心。
然而,刚才,在楼梯上时就不一样了。
“神经过敏,”塔彭丝心想,“就是神经过敏!”
然而,真的是神经过敏吗?有人在佩伦娜太太房间里打过电话。是欧罗克太太吗?这确实很古怪。肯定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才这么做的。
塔彭丝想,对话肯定没说几句,是寥寥数言的交谈。
“一切进行顺利。按计划,第四。”
或许这不能说明什么——或许说明很多问题。
第四。是个日期吗?比如,某个月的四号。
或者是第四个座位,或者是第四根路灯杆,或者是第四防波堤——无法确定。
也可以认为是福斯铁路桥,一战时就曾经有人试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意思吗?
当然也很有可能只是打个电话确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约会。也许佩伦娜太太对欧罗克太太说过,如果想打电话可以去她房间里打。
由此,刚才楼梯上的那种气氛,紧张的片刻,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过度紧张了……安静的旅馆,那里有种不祥的、邪恶的感觉……
“从事实着手,布伦金索普太太,”塔彭丝严厉地说,“然后继续你的工作。”
注释:
[1]艾迪丝·卡维尔(Edith Cavell),英国护士,比利时护理学校暨附设医院创办人。曾于一战期间在战场服务,一九一五年被俘,被德国射击小组枪决。
[2]凯斯门特(Roger Daivd Casement,1864—1916),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一战期间起义时被英国政府逮捕绞死。
[3]维斯塔有全景、远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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