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梅多斯先生实在受不了频繁的喷嚏和鼻涕,只好躺上床去休息了。
一天早上,布伦金索普太太收到了儿子道格拉斯寄来的一封信。她高兴至极、激动至极,所以旅馆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她解释说,这信件压根儿就没有被检查过,因为很幸运,刚好是道格拉斯的一个朋友趁休假的时候捎过来的,所以这次道格拉斯写得非常详细。
“那么,这就说明,”布伦金索普太太洞悉一切似的摇着脑袋,“对于战事的进展情况,我们了解得太少了。”
早饭后,她回到楼上的卧室,打开漆盒,把信放进去,在折缝中撒了一点点不易使人觉察的粉,然后锁上盒子,又用手指使劲按了按盒子表面。
离开房间的时候她咳嗽了一声,对面的房间随即传来一阵响得夸张的喷嚏声。
塔彭丝微笑着走下楼梯。
她放出风来说要去伦敦待一天——去找律师处理一些事,再买点儿东西。
房客们都热情地来为她送行,还请她帮忙办些事——“当然,要是你有空的话。”
布莱奇利少校躲开唠叨不休的女人们,一个人看着报纸,还时不时地大声评论:“该死的德国猪!用机关枪扫射街上的平民和难民。畜生!要是我当指挥的话——”
塔彭丝出门的时候,他还在规划着如果由他来指挥的话会怎么做。
塔彭丝绕进花园里,问贝蒂·斯普洛特是否想要她从伦敦带个什么礼物来。
贝蒂正欣喜若狂地双手抓着一只蜗牛咯咯直笑。塔彭丝问:“一只猫咪?图画书?画画的粉笔?”贝蒂想了想,说:“贝蒂画画。”于是,塔彭丝的购物清单上多了“彩色粉笔”一项。
她走上花园尽头的小路、拐进汽车道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卡尔·范·德尼姆。他靠墙站着,双拳紧握,见塔彭丝走了过来,便转过头,平日里冷漠的面孔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起来。
塔彭丝不由得停了下来,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啊,是的,全都出问题了。”他的声音沙哑而不自然,“你们有句话说,‘驴非驴、马非马’,对吗?”
塔彭丝点点头。
卡尔继续痛苦地说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不能这样了。我觉得,最好结束一切。”
“你这话什么意思?”
年轻人说:
“你跟我说话一直很温和,我觉得你会理解我。我逃离了自己的国家,是因为受到了不公正的残酷迫害。我来到这儿寻找自由。我憎恨纳粹主义。但是,唉,我仍然是个德国人,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塔彭丝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肯定有难处——”
“不是这个。告诉你吧,我是个德国人,我的内心、我的情感仍然是属于德国的。德国是我的祖国。当我在报纸上看到德国的城市遭受轰炸,德国的士兵战死沙场,德国的飞机被击落坠毁——死去的都是我的同胞。当那个好战粗暴的少校老头子念报纸的时候,当他说‘这些猪’的时候——我简直怒火中烧——我再也受不了了。”
接着,他平静地说:
“所以,我想最好是,结束所有这一切。是的,结束掉。”
塔彭丝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瞎说。”她坚定地说,“你当然会有这种感觉。谁都会这样的。可是,你必须坚持住。”
“我真希望他们能拘留我。这样更好过一点儿。”
“没错,也许是的。可你现在正在做有用的工作——是我听说的。不仅仅对英国有用,对全人类都有用。你正在研究去污问题,对吧?”
他的脸色有些缓和。
“啊,是的,开始取得进展了。我研究出来的方法很简单,易于生产,使用起来也不复杂。”
“所以,”塔彭丝说,“这是有价值的工作。任何能减轻痛苦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建设性的而非破坏性的事。当然,我们会骂自己的敌人。不过在德国,情况也一样。有成千上万个布莱奇利少校骂人骂得吐沫横飞。我自己也恨德国人。‘德国鬼子。’我说,心里头一阵阵的厌恶。但是我想到一个个具体的德国人——焦急等待儿子消息的母亲,离开家奔赴战场的儿子,收割庄稼的农民,小店的店主,还有一些我认识的很好的德国人——心里的感受就不同了。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我们的感觉都是相似的。这才是真实的感觉。其他的只不过是战争带给我们的,是战争的一部分——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这只是暂时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想起了卡维尔护士的话,就像汤米当时的感受一样。“爱国主义是不够的……我必须做到心中无恨。”
这个忠贞爱国的女人所说的话,被他们两个人尊奉为牺牲精神的最高准则。
卡尔·范·德尼姆拉起她的手,吻了吻,说:
“谢谢你。你说得很好也很对,我一定要坚强起来。”
“唉,天哪,”塔彭丝下了山,向城里走去的时候,想道,“在这个地方,我最喜欢的人竟然是一个德国人,太糟糕了,太不切实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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