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间银河舆理凹室中的三个人引起了谢顿的注意。凹室里的三维银河舆图正在展示银河的全貌,所有的世界都缓缓绕着核心旋转,同时还进行着转轴与前者垂直的自转。
从谢顿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银河边境一角标示着红光,那是安纳克瑞昂星省。安纳克瑞昂位于银河边缘,范围极广,但其中恒星分布得相当稀疏。它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既不是财富也不是文化,而是它与川陀的距离。它与川陀足足相距一万秒差距。谢顿一时兴起,挑了一个在接近三人的计算机操作台坐下,打了个得花许多时间才能完成的搜寻指令。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对安纳克瑞昂这么有兴趣,一定是出于政治因素——安纳克瑞昂地处偏远,已使它成为当今帝国最不稳定的区域之一。谢顿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注意听着身旁的讨论。图书馆里通常很少有人谈论政治,事实上,这种话题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公共场合。
谢顿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图书馆的确有许多常客,大多数谢顿都认得出来,甚至还跟一些人交谈过。但这里也对所有公民开放,没有任何资格限制。(开放的时间自然有限制,只有极少数学者,例如谢顿,才得以“长驻”馆内。谢顿甚至拥有一间上锁的个人研究室,而且能自由调用图书馆的所有资源。) 那三人中的一个(谢顿在心里称他“鹰钩鼻”,理由不难想像)正低声急切地发表意见。 “随他们去吧,”他说,“为什么一定要紧抓不放呢?那将耗损帝国庞大的人力物力。就 算那样,也只有军队待在那里的时候才有效。军队总不能永远待在那里,一旦撤军,情势便会立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谢顿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三天前川陀全视才报道了这则新闻。说帝国政府已决定展示一次武力,好让桀骜不驯的安纳克瑞昂总督乖乖合作。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早就显示,这样做徒劳无功,然而政府的情绪一旦被挑起,通常是听不进任何劝告的。谢顿听着鹰钩鼻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严肃的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年轻人没有心理史学知识的指引,竟然就能说出这番话来。
鹰钩鼻继续说:“如果不理会安纳克瑞昂,我们又失去什么?它还是在那里,仍在原来的地方,仍在帝国的边缘。它不可能长脚跑到仙女座星系去,对不对?所以说,它还是得跟我们贸易,日子仍会继续下去。向不向皇帝敬礼又有什么差别?一点差别都没有。” 这时秃子说(谢顿将第二个人命名为“秃子”,理由更明显):“只怕这个例子会引起骨 牌效应。如果安纳克瑞昂独立,其他的边境星省也会跟着独立,帝国将四分五裂。” “那又怎样?”鹰钩鼻愤愤地悄声道,“反正,整个帝国已经没办法健全运作,它太大了。让边境脱离吧,只要他们做得到就让他们自己照顾自己。这样一来,内围世界反而会更强大,情况也会改善。边境不必是我们的政治领域,但它仍会是我们的经济领域。” 此时,第三个人(“红面颊”)说:“我希望你是对的,但事实上那是行不通的。如果边 境各星省争取到独立,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夺邻邦,以扩充自己的实力。边境将不断发生战争与冲突,每个总督都梦想当皇帝。局势最后会变得像川陀王国之前那样,出现好几千年的黑暗时期。”
秃子说:“情况不至于那么坏。帝国是有可能分裂,但人民一旦发现分裂带来的是战争与贫困,帝国会迅速自我愈合。人们会怀念帝国一统时的黄金岁月,一切都会否极泰来。你也知道,我们不是蛮人,我们会找到一条出路。”“正是如此。”鹰钩鼻说,“别忘了,过去帝国也曾面临一个接一个的危机,而且一次又 一次克服了难关。”
红面颊摇了摇头。“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不只是另一次危机而已。帝国衰败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执政团的十年统治摧毁了帝国经济,而自从执政团垮台、新皇帝即位以来,帝国更是积弱不振。外围世界的总督什么也不必做,帝国已经快被自己的重量压垮了。” “对皇帝的忠诚——”鹰钩鼻说了半句便被打断。“什么忠诚?”红面颊说,克里昂遇刺后,我们有好多年没有皇帝,但似乎根本没人在意。而现在这个新皇帝只是个傀儡,什么事也不能做,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任何事。这次不止是危机,而是帝国的终结。” 另外两人瞪着红面颊,眉头全皱了起来。秃子说:你真的这么认为?你以为政府会坐视帝国毁灭?”
“没错!和你们两个一样,政府不会相信帝国即将灭亡。而等到他们发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假使他们相信,你打算怎么做?”秃子问。
红面颊凝视着银河舆图,仿佛能从里面找出答案。“我不知道。人都难免一死,而在我死之前,情况还不会太糟。等到情势真不可收拾,自然会有人来操心。那时我早已不在,美好的旧日时光也已成过去,也许永不复返。对啦,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听过哈里·谢顿这 个人吗?”
“当然,”鹰钩鼻立刻说,“不就是克里昂的御前首相吗?” “没错,”红面颊说,“也可以说是个科学家。几个月前,我听过他的一场演讲。知道自 己不是唯一相信帝国正在分裂的人,这种感觉真好。他说——”“他说每件事都会越变越糟,永久的黑暗时期即将来临?”秃子突然插嘴。 “不,不是,”红面颊说,“他是那种非常谨慎的人,只说有这种可能。可是他错了,这 一定会发生。”
谢顿觉得听得差不多了。他跛着脚朝三人围坐的桌子走去,碰了碰红面颊的肩膀。“先生,”他说,“我能跟你谈谈吗?”红面颊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嘿,您不就是谢顿教授吗?”“是我没错。”谢顿说着,递给那人一块印着他本人相片的识别瓷卡,“后天下午四点, 我希望在馆内我的研究室里跟你见面。你能赴约吗?”“我得工作。”
“有必要就请个病假,这事很重要。” “这个嘛,阁下,我没法确定。” “就这么决定。”谢顿说,“如果你因此惹上任何麻烦,我会帮你摆平。现在,诸位先生,是否介意我研究一下这个银河拟像?我好久没看这种东西了。”三人默默点点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面对前首相,他们显然有点不知所措。谢顿走到银河舆图控制台前,伸手碰了碰控制台,原先标示着安纳克瑞昂星省的红光随即消失。现在的银河只是一团漩涡状的光雾,越近中心光球处越明亮,正中央则是所谓的银河黑洞。
当然,除非放大影像,否则无法分辨个别恒星,但放大后屏幕便只能呈现银河某一部分的影像,而谢顿想要看银河全貌——看看正在消失中的帝国。 他按下一个控制键,银河影像中便出现一系列黄色光点。它们代表可住人行星,共有二千五百万颗。在代表银河边缘的薄雾中,还可以分得清它们是一个个独立的光点,但越接近中心,光点的分布便越紧密,在中心光球周围甚至形成一条黄色带状区域(但在放大后,仍是个别的黄色光点)。当然,中心光球本身是白色,而且没有任何标志。在银河核心的汹涌能浪正中央,不可能存在任何可住人行星。 谢顿知道,尽管黄色光点分布的密度这么高,但在一万颗恒星中,有可住人行星环绕的还不到一颗。人类虽然能塑造行星与改造地表,但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就算集中全银河的力量,大多数世界也无法被改造成适宜的环境,让人类不需太空衣就能在上面舒适地行走。 谢顿按下另一个控制键。黄色光点消失了,另外一个微小区域亮起蓝光,那是川陀及它的附属世界。川陀所在位置已极接近中央核心(但仍不受致命能量威胁),因此人们通常称它位于“银河中心”,尽管这不完全正确。人们总会对川陀的微小印象深刻,毕竟,在广大浩瀚的银河中,它显得那么渺小,然而川陀上集结挤满的财富、文化与权力,却是人类史上前所未见的。
即使如此,川陀仍注定毁灭。 那三个人仿佛能透视他的心灵,或也许他们看懂了他脸上的哀戚神情。 禿子轻声问:“帝国真的即将毁灭吗?”谢顿以更轻的声音回答:“有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起身,对三人笑了笑,然后径自离去。但在他心中却有一个巨大的声音高声喊着:绝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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